第五十四章 玉暮雲
我是玉暮雲,是別人口中那個最可憐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只知道我是被賣到晉家做童養媳的,日復一日繁重的工作,喂馬、砍柴、洗衣、做飯,卻仍舊滿足不了公婆的要求,而那個所謂的丈夫,整日拿着一串冰糖葫蘆,在家門口和一堆小孩玩泥巴。
有一次,山上砍柴的時候,我遇到一個奇怪的人。那人穿着白色的衣衫,露出一截胳膊,腳上是一雙奇怪的鞋子。這一定是一個比我還窮的人,我把他拽到我經常歇腳的山洞裏,還生起了火堆。
男人蘇醒以後,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我不敢回答,只能拚命搖頭。他雙眼現出憐憫的神色,認定了我是個啞巴。
由於他身上還有傷,不能隨意走動,我經常帶一些番薯和家裏吃剩的糕餅給他。我永遠記得我讓他換衣服時,他驚恐的眼神。他搖着我的手臂,大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
換上粗布長袍的他,丰神俊朗,竟然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讓我給他講這個世界的一切,朝代、皇室、民風等等。我不喜歡說話,只好將我藏在枕頭底下的幾本書帶給他。
他教我寫字,還教我說一些奇怪的語言,告訴我,他的名字,叫做滄元。
我還記得,我告訴他我沒有父母,沒有未來的時候,他堅定的眼神。他說的那些話,竟如同鐫刻在我的心上一般,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他說:“玉暮雲,你聽好了。這世界很美好,也很骯髒,沒有人能輕視你,除了你自己。女人的一生,不該只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你有你自己的價值。且視他人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的去走你的夜路。”
有一天,他告訴我,他的傷好了。他要去走自己的夜路了。那一刻,我發現自己平靜的心湖泛起諸多波瀾,我竟心生不舍。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是他停留的港灣。
在他走的前一日,上山砍柴的村民撞破了我和他在一起讀書的場面。那是我到晉家來,挨打最嚴重的一次。沾了鹽水的皮鞭,不斷的往我身上揮去,血痕遍佈。
也許是我不曾求饒的態度惹怒了他們,他們竟然打算將滄元困到山上活活燒死。我被綁着雙手,觀看所謂的“情夫”被燒死的一幕,濃煙滾滾熏的我不斷流淚!
村民見我不思悔改,便向公公婆婆示意,將我一起燒死在洞裏!
濃煙之中,走出來一個俊朗的少年,他高挺的鼻樑下,微微下垂的唇角透露出不悅。即使他臉上沾着灰塵,也仍舊散發出傲視天地的強勢。
“我原本想着,你們燒死我也就罷了,只要玉暮雲過得好,那也算值得!但你們這群無知刁民,可知這世上還有律法存在?別說我跟玉暮雲清清白白,就算我和她情根深重,也輪不到你們來處決!”
見慣了他平日弔兒郎當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生氣。他也未用武器,幾拳便將那些烏合之眾打的四散而逃。
他一邊替我解綁,一邊埋怨:“你傻嗎?剛剛那種情況竟然還不知道反抗?你到底能不能說話?舌頭要是沒用的話,就捐了吧!”
他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我心中期盼着他留下,張了幾次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這山洞也不敢待了,只好往山上爬。剛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就聽到一陣腳步聲。
他衝進來就是一頓吼:“你要去哪就不能告訴我嗎?我怕你被熊吃了!”
他們打我,我沒哭,要燒死我,我也沒哭,但被滄元一吼,我竟然委屈的掉起了眼淚。他以為我是傷口痛,用采來的草藥幫我敷傷口,一邊敷一邊細心的吹氣。
我眼淚掉的更凶了。
他手足無措:“你能說話嗎?”
我在他的注視下,說道:“我餓了。”
他明顯的鬆了一口氣,笑着說道:“你總算說話了,等我。”
那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等我的傷好了以後,他說要帶我行走江湖,過一過大俠的癮。每到一個地方,他總能想出賺錢的辦法。比如,販賣馬匹,比如,賬房先生,比如,開一家驛站,他天生喜歡遊盪,每次離開居住的地方,總會散盡家財,重新開始。
那時,整個蒼穹大陸戰亂不斷,我加入了一個組織,很快,我當上了總兵頭。當我權力越來越大,征戰四方帶來的愉悅感,和手握重金帶來的歸屬感,讓我越來越不想過四處遊盪的生活,在一次醉酒以後,所有的矛盾激發了。我告訴他,我要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時,他受傷的神情,就像是看陌生人一般。
他說:“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竟從未了解過你。分手吧,總好過互相折磨。”
我同意了,沒有任何糾纏的話語。
我記得他親吻我時耳朵會紅,記得他靈動的眼神,記得他為我做的簪子,記得他為我付出的一切......也記得他說過,他不喜歡孩子,不想被世俗羈絆。
是的,我懷孕了。我必須強大起來,為我的孩子撐起一個家。
當我耗盡全力生下第一個孩子,接生婆驚喜的叫道:“還有一個。”竟然是雙胞胎!
也是那一年,我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城池雖少,國力雖弱,但我總算不再漂泊了!我給了女人至高無上的權力,上朝,做官,入仕。心中期盼着,總有一天,整個蒼穹大陸的女人都能受到公平的待遇。
在之後同別國的一場戰爭中,我被圍困在山中,建國玉璽也被搶走了!是衷心的侍女小婉,救了我一命。臨終之前,她將剛剛兩歲的女兒託付給我。我出於愧疚,為她女兒賜名為玉天嬌,待她同親生女兒一樣。
有一天,紫氣東殿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啊!他打開攜帶的木箱后,竟然是我的玉璽!
“連國璽都能被搶,你也太丟人了!”
他扔下一句話就走,雙腿卻無論如何也移動不得!天卿和天穹兩個小娃娃,一人抱住一支腿。
兩個小娃娃的對話如下:
“他是爹爹嗎?”“我也不知道,但這是唯一來看母親的男人。抓住他,總沒錯。”
滄元的臉,由白到黑,再由黑到紅,咬牙切齒說道:“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天卿和天穹對視一眼,同時大哭出來。
滄元也沒了脾氣,哄完左邊,再哄右邊。兩個小娃娃纏着他,一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他兇巴巴說道:“你還不解釋?”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泛濫了。在他衣服上把鼻涕、眼淚蹭個乾淨,才緩緩講清了事情始末。
“這兩個小傢伙,別看長得一模一樣,其實性格差好遠呢。天卿愛哭,什麼情緒都表露,天穹很安靜,喜歡看書,從來不哭呢!”
他將我攬在懷裏,感嘆着:“‘神獸’這種東西,果然是耗費精力啊!”
原來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心裏一直不太暢快,在一個叫做黛眉山的地方,建了一所道觀,每日吃齋念佛的,倒像是個苦行僧。
滄雲觀,是以他和我的名字命名的。他一直說,欠我一個婚禮。在那裏,我見到了一件奇怪的衣服。那是一件純白的紗裙,從肩頭向下點綴着白色的瓊花花朵,很美。
“在我去過的時代,這件紗裙叫做婚紗。”
那一天,天卿和天穹站在花瓣雨中,笑的很開心。他給兩個孩子取了新的名字,靳勿離,靳勿憂。至於為什麼姓靳,他說是他在另一個時代的姓。
我們一家四口在黛眉山生活了一段時間,晚上,我們坐在屋頂上賞星星。他突然說了一些沒頭沒腦的話:“暮雲,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沒有辦法用語言來解釋。包括我的存在,也包括我的消失。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不必傷心,我堅信,我們會在一個特別的地點,用另一種方式遇見。”
我當時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幸福中,並沒有深思這些話。等到我醒悟過來,他已經不在了,包括天穹。我帶着天卿走遍了蒼穹大陸每一個角落,我去過元朝,去過南宛,除了滄雲觀,這個世界沒有他留下的任何痕迹。
我試圖用繁忙的生活遺忘這段感情,我做到了,美人山莊在各國的夾縫中,頑強的生存着。但每每夜深人靜,我總陷入沉思,他說的特別的地點,到底是在哪裏呢?
我告訴天卿,你有一個妹妹,你要記得,所有你擁有的東西都要準備妹妹的一份。天卿很乖,就連吃糕點,也要給妹妹留一份。天嬌也很是孝順,當她知道我把王位傳給天卿,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滿,仍然盡職盡責的為整個國家辛勞。
也許是多年征戰,也許是夜夜傷神,我的身體垮的很快,我能感覺到自己的生氣在一點點被抽離。我還是沒有等到他。
但我一直堅信,不論是他,還是天穹,終有一天會回到我生活的軌跡中,帶着愛,一直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