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天未亮透,長極附在我耳畔小聲叮囑,他已安排好了一切,叫我什麼都不用擔心,安心在家等他回來。
我閉着眼沒有應聲,他以為我睡得很熟,在我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其實我只是假寐,並未睡着。
昨夜他交待過,不讓我去送他,我偏不聽,身為女子,我不宜跑到三軍陣前哭哭啼啼,那我站在沒人的地方為他踐行總是可以的。所以他前腳走,我後腳就換上便裝,挑了馬廄里最快的良駒,繞道去青雀街的廣城樓上等着他。
辰時過,出征的大軍執着鐵戟紅纓,浩浩湯湯踏出了城門,虎旗招展,氣勢磅礴。
我站在城牆之上,在蜿蜒如龍的隊伍里,一眼便看到青驄馬上的長極。玄衣銀鎧,黑髮高束,既俊朗,又威武。他目視山河,絲毫沒注意到在他右畔最高的那座城樓上,有個人正目視着他。
“長極——長極——”
躊躇許久,我還是忍不住,還是忍不住開口喚他。
我高抬起手,拚命朝他招,手上的鈴鐺隨着手臂的振動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他似乎沒聽到我的呼喊,馬蹄哐啷,越過十里長街,眼看就要出城。
我趕緊往更高一層樓跑去,等我登上去時,他已經出了城門好遠。
“長極——”
我扯着嗓子使勁兒喊,他終於聽到,調轉馬頭回來尋我,在離城樓不遠的地方,吁馬叫停。
看見城頭上像個傻子一般拚命揮手的我,他先是一愣,隨即燦然而笑。
他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來。
我衝著他喊道:“你得早些回來,平安回來。”
他朗聲回我:“等杏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到那時,我們去西郊打馬球,我為你摘杏花,給你打麻雀。”
“好,我等着你。”
話音落,他揚鞭驅馬,絕塵而去。
我不停移動步子,尋找最佳的眺望位置,可惜城樓高度有限,大軍漸行漸遠,已然看不真切。
高樓之上,風卷衣衫獵獵。
鼻尖泛酸,我又想哭了。
————
——
立秋後,建康城裏細雨不斷,連下了半月之久,院子裏的桂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幽香不在。
我趴在窗檯邊,手裏拿着長極寄回來的信,百無聊賴的盯着地上的落花獃獃出神。這信我翻來翻去看了好幾遍,信紙都快被我給看破了,已經看到能倒背如流。
“吾妻安,余無恙。行軍苦累,途中無逸聞,唯昨日見兩小兒於栗樹下分食甘栗覺之有趣。一林過雨蘆花白,半壁疏雲栗子黃。欽州盛產甘栗,果碩皮薄,肉實甜嫩,盼回程之時能逢採摘,好捎與爾嘗嘗。秋至蟹肥,城中蟹農忙,爾體寒,切勿貪鮮多食。秋夜露重,爾又愛睡中亂踢衾被,走前已囑託花撫,要她夜裏多加照拂,恐爾着涼受寒……”
長極離京不過一月,我卻感覺像過了三年五載,他不在,日子過得異常慢。
信是今早到的,剛拿在手裏時我還不敢相信。我成天想他,已到了食不知味的地步,總盼着能得他一點消息,可想着,我們離別時間不長,他又軍務繁重,哪有空寫信與我話家常,所以我是不敢奢望他能給我寄家書的,但不曾想,我竟盼到了。
我急於拆開,誰知用力過猛,書信連紙帶殼被我攔腰撕成了兩半,最後只能一手拿一截兒拼起來讀。
長極這信算不得長,也有兩頁多,只是筆墨全用在了日常瑣事上,盡去叮囑我的吃睡問題,沒幾句是道思念的。
這個人真是,好不容易來封信,說的都是他以前就反覆再三強調過的話。
我收到信時,正好於歸也在場,她非要我透露長極給我寫了些什麼體己話。我毫不避諱,直接將信里的內容一字一句都讀給她聽,滿足她的好奇心。末了,于歸還做了一下總結,感慨長極對我用情至深,雖然隻字未提相思苦,卻讓人感受到他字裏行間皆是柔情。
我朝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問她為何會得此拙見。她挑挑眉,自得道:“明擺着的嘛,人家都去打仗了,看見好吃的,還不忘要回來給他的饞嘴娘子,這樣的深情,可見一斑。”
我仔細想了想,于歸說的好像很有道理。長極信里提到的秋蟹~甘栗,還真是令我垂涎三尺。既如此,我也不怪他木訥了。
又一次看完信,我發現我更加想他。
以手支頤,望雨嘆息。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離別愁苦,我此時才算是感同身受。
雨被風刮進窗里,濕了我的半紙書信。
我忙捲起袖子將信上水珠吸干,平平整整的疊好裝進小匣子裏,再小心翼翼地藏到柜子裏。
放匣子的功夫,朵步抱着簸籮進來,我一壁鎖櫃門,一壁跟她搭話:“也不知這雨還得下幾天啊,沒完沒了的,天不晴,涼嗖嗖的真是煩人。”
她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似不想理睬我,我蔫蔫踱到窗邊繼續欣賞起簾外雨景。
房檐下蹲着一雙躲雨的鳥兒,緊緊依偎,甚是恩愛。我噘着嘴吹口哨逗鳥,冷風灌進喉嚨里,引得我一陣猛咳。
朵步取來披風為我披上,我甜笑着跟她道謝,她頷首致意,探身過去將窗戶合上,然後又拿起了簸籮里的針線,一言不發的縫起了衣裳。
我討好道:“朵步,你的手真巧,這衣服做得真好看。”
她看也不看我,又嗯了一聲。
“朵步你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放下歇歇,不急的。”
“不累。”
“那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
“不渴。”
我裹了裹披風,默默拿起桌上的糕點小口啃着,時不時偷瞄她一眼,注意她的舉動。
為了月食的事,朵步這些日子總是陰沉着臉,誰都不搭理,也很少跟我說話,要說話也是像這樣惜字如金。我其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怕她多心,在她面前我都是盡量不提月食的,只在私下裏安排花撫偷偷遣人去找。
說來也是奇怪,派去找月食的人一撥又一撥,怎會半點線索都帶不回,若它真回了北邱也好,怕就怕它落入獵人陷阱。
思及此,我越發愁苦,手裏的芙蓉糕頓時不香了,擰過身,定定看着朵步做衣裳。
允康有喜了,剛診出來已滿三月,朵步縫製的衣裳便是給她肚子裏的孩子準備的。本來我是打算自己做的,可我的女紅實在上不了檯面,就假手給了朵步。
那日我去東宮探望于歸,順道去看了眼允康,我見她精神欠佳,食欲不振,還極其嗜睡,便以為她是生了病,連忙催她去請宮中御醫來看看。她卻不以為然,仍端正坐着不動,還叫我無須緊張。
見我急得不行,她莞爾一笑,拉過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眸中是掩不住的喜色。我認真摸了摸她的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她說,再過一月還會動。
我嚇得鬆了手,暗道不好,問她莫不是吃多了肚子脹氣,這才不好意思請大夫來看。她滯了一瞬,笑罵我遲鈍,繼而紅着臉跟我說她現在是兩個人了。
我默了片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原是她懷有身孕了。
我又驚又喜,像是自己當爹似的激動。真是不敢相信,連允小五都快當娘了,武平齊得了消息,指不定能樂成什麼樣。
欣喜過後,我不免有點小失落。
我和于歸成婚都比允康要早,年紀也比她略長,如今連她都做母親了,我倆還是沒動靜。
我跟長極不止一次提過子嗣問題,覺得虧欠於他,但每每他都雲淡風輕的說這事急是急不來的,只能順其自然。安平也寬慰我勿須擔憂,調理好身子,孩子總是會有的。
我表面裝作不在意,其實心裏還是很渴望有一個孩子的,男女都行,模樣長得像長極。
﹉﹉﹉﹉
癸巳年九月初七,是為霜降日,天大寒,城中又是陰雨連綿。
我將朵步縫製好的衣裳鞋襪給允康送去,順便帶了些自製的酸梅杏干,她害喜嚴重,這幾日嘔吐得厲害。
允康本來就瘦,原以為懷孕能讓她吃得胖些,也不知是不是她家的伙食不行,她不僅不胖還瘦了一大圈,除了吐就是睡,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
我在允康那兒待足了半日,回程時,在朱雀街遇到了溫耳。
她與我的馬車險些撞上,掀開車簾見是我,遂笑邀我上車一敘。
我本想婉拒,誰料小皇孫突然從車裏探頭出來,奶聲奶氣的喚了我聲大嫂嫂。剛滿兩歲的孩子,正在牙牙學語,聲音軟軟糯糯的,甚是悅耳動聽。我心頭一暖,便是溫耳設下圈套等我去鑽,我也認了。
我讓朵步趕車到前面的鷲亭等我,未做遲疑,欣然上車。狹小的車廂內,我和溫耳母子對面坐着,一時無話,只能幹乾笑着。
小皇孫乖巧的坐在母親身邊,穿了身赤紅薄襖,束着兩個小小的髮髻,像年畫裏胖嘟嘟的娃娃,更像長極送我的那個大阿福。我咧嘴對他笑,他也咯咯噠的笑了起來,露出兩顆粉白的門牙,好生可愛。
我心裏歡喜,拿出荷包里僅剩的兩顆糖丸子,雙手捧着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誘惑道:“小千應,再喚我聲大嫂嫂,這糖便給你吃。”
看見糖,小傢伙又圓又黑的眼睛愈發明亮,剛伸出手,又趕緊縮了回去,搖着腦袋磕磕絆絆說道:“母親說——糖,不吃,牙不好,不吃糖——”
我忍俊不禁,笑道:“你是要說吃糖對牙不好,對不對?”
他用力點頭。
我摸了摸他的小髮髻,耐心哄道:“小千應真是懂事,這麼聽母親的話呀。不過只吃一顆糖,是不礙事的。這糖丸子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你真的不吃?”
他舔了舔水潤潤的嘴唇,然後緊緊抿着,明明很想吃,但還是在極力忍耐。
我嘆氣道:“既然你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我先塞了一顆進嘴裏,使壞的跟他描述這糖有多好吃,又佯裝要吃剩下的那顆。他果然慌了,可憐巴巴的望向他母親,似在徵求許可。
溫耳笑着點了點頭,他得了准許,立刻伸出小手向我討糖,甜甜喚道:“大傻傻,糖,給糖吃——”
我眼角抽搐,這小子激動到連字都吐不清了。
我哭笑不得的把糖送進他嘴裏,又一把將他抱進懷裏,柔聲細語的糾正道:“是大嫂嫂,不是大傻傻,咬字要清楚喲。”
他伸出一隻小手捏了捏我的鼻子,樂樂陶陶道:“大嫂嫂~大嫂嫂。”
糖將他的腮幫子撐得鼓鼓的,跟只鼴鼠一樣,很是招人稀罕,我忍不住親了親他的臉蛋兒。
忽想起我這舉動不妥,頗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溫耳,囁嚅道:“小皇孫實在太討人喜歡了,我剛剛失態,讓你見笑了。”
溫耳嘴角微揚,面露笑意:“哪裏的話,千應能得王妃喜歡,那是他的福氣,而且他好像也很喜歡你,與你很投緣。平日除了我和太子,他誰都不讓抱,更別說能親他了。”
“真的嗎?他真的很喜歡我?”
我暗自竊喜。
“王妃看起來很喜歡孩子。”
我低頭看着小皇孫,由衷道:“這般粉雕玉琢的娃娃,誰會不喜歡呢。”
溫耳淺笑安然,忽道:“若這孩子是長極的,王妃應該會更喜歡吧。”
我如遭雷擊,手一抖,險些將孩子摔倒地上去。
我捂住小皇孫的耳朵,錯愕的看向溫耳,低聲駁斥道:“溫良娣,你是瘋了不成!胡言亂語,難道你不知禍從口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