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一次採選的宮人只要不是容貌太差,都要在貴人跟前伺候,這樣多少都能得見天顏,簡直是近水樓台的好事。傅巧言是青石巷中有名的美人,書香門第出身,性格溫婉、知書達禮,恰好她家遭逢大難,她不進宮也沒了活路,簡直是上天註定。
不管李氏是出於何種心思,總之知道這些,對傅巧言多少有些幫助。
此番蓮姑姑讓她們沐浴更衣,自然要清洗乾凈些,省得惹姑姑不喜,反而落到不好地方去。宮裏的貴人都有三六九等,更何況是她們這些幹活的宮人,人人都不想去下三局,傅巧言當然也不想,她只想跟一個脾氣好些的娘娘,平日裏老老實實地幹活,努力讓娘娘滿意便成了,所以今天的最後一輪挑選,便至關重要。
想到這裏,她清洗得更是賣力,還輕聲提醒沈安如,「你洗乾凈些。」
雖然兩個人才剛認識兩天,可沈安如不知道為何特別信任傅巧言,沒有多問,只埋頭用小手搓洗頭髮。
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外面的大宮女便催道:「都快些,王倩、張小丫、孫慧慧還有傅巧言,你們四個快些,姑姑可等着呢。」
傅巧言天生聰慧,記性比旁人要好一些,對聲音更是敏感,因此一聽這話就連忙答道:「是,趙姊姊。」
外面的趙宮人沒想到她會記得自己,有些吃驚地對身旁的宮人道:「聽這聲音,是模樣最……的那個?」
她身旁的宮人個子不高,身條曼妙,玲瓏有致,「是她,沒想到是個有心的。」
趙宮人頓了頓,嘆了口氣,「可憐了。」
矮個兒宮人沒講話,面上淡淡的,似沒聽到。
屋內,傅巧言聽到叫喚,從浴桶出來,擦乾身上的水,立馬就拿起那套宮裝。
宮裝的樣式十分簡單,但料子不算差,內衫是加了棉線的縐麻,穿在身上十分柔軟舒服。大越尚黑,皇帝的朝服、禮服全部為黑底綉金龍,皇后則是黑底綉朱鳳,穿在身上相當有氣魄,而宮人的衣服顏色多半比較淺,配上各種花紋,顯得青春活潑。
此番給她們準備的衣裳都是一樣的,一水的胭脂色,領子、裙擺鑲了深紅色邊,穿在她們這群十來歲的小姑娘身上最是適宜不過。
傅巧言麻利地穿好內衫,套上外衫和襖裙,最後用粉色髮帶束好長發,顧不得頭髮還沒乾便推門而出。三月的上京依舊寒冷,宮裏的衣服倒是比家中的舊棉襖要好上許多,棉花用得足,穿着覺得暖和又舒服。
外面等着的正是趙宮人,她掃了傅巧言一眼,轉身領她往堂屋裏去,「記得聽姑姑的話,讓你做什麽便做什麽。」
傅巧言趕緊應聲,跟着進了堂屋。永巷房屋皆低矮,無石階、琉璃瓦與飛檐,稱不上宮殿,正屋只能叫堂屋。
趙宮人推開門,進去輕聲說了幾句,便讓傅巧言自己進去。
傅巧言深吸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進裏間。這邊是兩重門,外面是會客的堂屋,裏面才是做了火炕的內室,顯然是永巷這邊的管事們平日居所。
馮秀蓮正捧着熱茶,端坐在炕椅上,窗戶全部關着,屋子裏只燃了一盞宮燈,顯得有些昏暗。她明明看起來是個溫柔的婦人,可傅巧言卻莫名有些怕她,被她這麽淡淡地看着,頓時有點緊張。
「蓮姑姑好。」因着還沒學宮規,所以她只依家中規矩行了個晚輩禮。
馮秀蓮放下茶杯,輕聲道:「要去貴人身邊伺候,你們是不能有差錯的,把衣服脫光讓我瞧瞧,別怕,很快的。」
傅巧言有些緊張,又很不好意思,卻不敢違背,抖着手脫下衣裳,最後只留了件鵝黃的肚兜在身上。這肚兜是她母親親手所綉,她屬相為兔,便綉了兩隻吃蘿蔔的小兔子。
馮秀蓮一眼先看到那肚兜上的可愛兔子,再一看便是傅巧言渾身細膩瑩白的皮膚。
傅巧言不好意思抬頭,低着頭,腦子裏一片空白。
「都脫下來,我瞧瞧。」
傅巧言把肚兜也脫下,赤裸地站在馮秀蓮面前。因為羞恥,所以她一身細皮嫩肉泛起粉紅,看起來更是惹人憐愛。
馮秀蓮微微嘆了口氣,這姑娘行事大方,溫和有禮,手上還有些細細的繭子,一看便是普通讀書人家出身。按理說,這樣的姑娘在宮裏很好活下去,但她實在是太漂亮了,先不說那張惹人注目的臉,光是這一身皮肉,也足夠叫東六宮那幾位甘拜下風。
這事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只因她太年輕了。當今聖上十八歲繼承大統,至今四十二年,已經是花甲年紀,而傅巧言,才剛剛十三歲。
如今皇子們都已長成,最小的九皇子也已五歲,皇帝卻垂垂老矣,宮中正是最動蕩的時候,傅巧言這時進宮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馮秀蓮這些年看慣各種悲歡離合,對這些比女兒年幼的小宮女一向十分照顧。她是正七品女官,可婚配,在宮外早就有一兒一女,兒子今年剛剛訂親,眼看要成家了。
見傅巧言可憐兮兮的顫抖,不由有些憐憫,下了炕,過去拉着她仔細看了身上各處,連隱秘之處也沒放過,這才讓她穿上衣服。
她問道︰「你為何入宮?」
傅巧言抖着手穿好衣裳,輕聲道:「回蓮姑姑話,入宮有銀子,我是為了銀子的。」
這個回答很直白,卻很真實。馮秀蓮在宮中三十年,自然一眼能看透一個人,如果傅巧言敢騙她,肯定是討不到什麽好的。
「你家裏還有親人嗎?」她又問。
「還有個弟弟,今年十歲。」
馮秀蓮頓了頓,大約明白她為何會入宮。她今年十三,唯一的弟弟才十歲,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家中房子、產業根本保不住,就連活下去或許都成為奢望。
「你還想出去嗎?」
傅巧言愣了愣,想過後才說:「回姑姑話,心裏是想的,但十幾年後到底如何,誰都說不準,所以我沒辦法回答您。」
「癸水來了嗎?」
這問題比較私密,但傅巧言還是回答,「年初剛至。」
馮秀蓮沉吟片刻,又認真地看了她許久,心裏默默做了決定,「好了,你先出去吧,叫下一個進來。」
傅巧言朝她行禮,倒退着出房門,沒人教她這樣,不過看了幾次大宮女們行事,她就記住了。
馮秀蓮嘆了口氣,真的是個好孩子,只看她的命到底如何了。
兩人一問一答之間,第一波小姑娘們都洗完了,正站在院中等。
趙宮人見她出來,便說:「去西間等吧,天寒地凍的,先把頭髮烘乾。」
傅巧言朝她道謝,又去了堂屋西間。
這會兒西間沒人,傅巧言便找了個靠近火盆的椅子坐下,心口依舊怦怦直跳。
她總覺得蓮姑姑的話別有深意,但她無法猜透那究竟為何,也不太想去探究明了。在踏進皇宮東角門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在這裏能掌控命運的絕對不會是自己,所以無論她如何想、想如何,都沒有辦法實現,還不如老老實實聽從上令,少說多做,才好挨過這十餘年光景。
就在她沉思的些許功夫,陸續有小姑娘進來了,她們臉上都微微泛紅,顯然對於驗身這事有些不好意思。
等所有小姑娘都檢查完,趙宮人才進來道:「都去堂屋裏排隊站好,吃過飯,下午便要開始修習宮規。」
她沒說驗身的結果,也沒說趕走任何人,屋裏的小姑娘都鬆了口氣,漸漸淡定下來,這說明她們都被留了下來,不會再被趕走。
用過樸素卻充足的午膳,小姑娘們一同回了綉春所,等在堂屋裏。
馮秀蓮自然不再與她們一起用膳,等她再次出現時,小姑娘們都強打着精神,努力不站着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