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隆慶帝已是花甲的年紀,大選小選有過十數次,宮裏皇后嬪妃充盈,這一年的小選,採選人數並不算很多,主要是為了填補去歲年底前突然染病去世的百餘宮人,如果不是這樣,今年恐怕都沒有小選,所以這被宮人們稱為四季所的四座院子,如今倒不擁擠。
傅巧言跟着前頭那小姑娘,一路來到綉春所里。
那位穿綉蓮六幅裙的,恰好是這一院的管事姑姑,她讓大宮女搬來一把椅子,就那麽坐到在堂屋前,下面二十五個小姑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似乎並未看見。
大宮女捧來熱茶給她潤潤口,那姑姑才張口道:「我承皇後娘娘抬舉,添為正七品尚宮,在宮中大夥兒都叫我蓮姑姑,你們便也跟着叫吧。」她聲音輕軟柔和,彷佛春日裏的和風,又似夏日裏的細雨。
下面的小姑娘沒人敢說話,均是低着頭,不發一語。
場面安靜,只有寒風呼嘯而過。
蓮姑姑的聲音驀地拔高,厲聲道:「管事說話,均要答『是』,所以我這句話說完,你們便要答『是,蓮姑姑』,聽明白了嗎?」
傅巧言只覺得渾身一顫,緊跟着道:「是,蓮姑姑。」
除了她,其他二十餘人也跟着一起答了,雖然參差不齊,七零八落,但好歹比未張口的那些強。
果然,蓮姑姑滿意地點點頭,先是說:「很好,倒也不算笨。」轉臉卻立馬道:「第二排左三、左四兩個,第三排右一,還有最後一排中間兩個,怎麽不答?」
她一共點名了五個人,卻只有第二排第四個顫抖着說:「是,蓮姑姑,剛嗓子痛,怕污您耳朵。」
因許久沒喝水,她的嗓子已然有些啞了,聲音確實不太悅耳。
蓮姑姑冷漠地看着她們,道:「她們五個未言,你們所有人晚上都不許用膳,洗漱完便去睡,明早會有大宮女叫你們早起,散了。」說罷,她站起來,直接回了堂屋裏去。
剩下兩名大宮女按順序給她們分配屋子,左右偏屋都是通鋪,床鋪很大,里裡外外能睡三十人,她們如今才二十來個,自然十分寬鬆。
大抵因為剛才的事情,她們回了屋子都沒講話,湊在一起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洗漱完畢,便不約而同地躺到暖呼呼的炕上。
外面天色已經全暗,最後一個就寢的小姑娘吹滅了宮燈,屋子裏一下黑了下來,只聽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不知道誰翻了個身,然後一把細細的嗓音呢喃道——
「娘,我餓。」
綉春所平日裏只有幾個粗使宮女住,被褥不多,突然來了這麽多人,只能臨時從倉庫里調出來,縱然火炕着實暖和,可被褥卻有一股子霉味,難聞得夠嗆。
然而即使是這樣,早晨兩位大宮女來叫她們起床時,二十多個小姑娘沒一個敢吭聲質問。
四季所是西南角最靠外的四所院落,順着小巷子往裏面走,還有幽深曲折的一段路。這裏是許多無人要的粗使宮女以及黃門的住處,凋零破敗,冷冷清清,被許多宮人稱為永巷。
每日天不亮,這些宮人們便要起床勞作,黃門們要清理前一晚各宮的夜香,好早早送出宮去,再掃洗宮道,清去浮土;宮女們則要清洗各宮管事姑姑和小妃們的衣物,從來都不算輕省。
隆慶帝在位四十二年,宮中主子就那麽些許,那許多的才人、選侍和淑女,只能被稱一聲小主。
傅巧言這些新進宮的小姑娘剛一起來,就聽到院外板車吱嘎的聲響。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多有些好奇心,但此刻她們站在院中,卻並不東張西望,昨夜挨餓的痛苦記憶猶新,直把她們難得的好奇驅入谷底。
蓮姑姑起得也早,她又照例坐在昨日那把椅子上,細細品茶。
茶葉的清香隨風飄在院裏,小姑娘們畢竟年紀小,餓了這麽長時間,肚子便忍不住咕咕叫起來。
蓮姑姑突然輕笑出聲,「知你們餓了,待會兒便能用早膳,只不過要先在院中站會兒,半個時辰後沒動過的就能去用膳,動過的只能重新開始,明白嗎?」
這是要看站功,昨日觀面貌、身形、走路聲音,今日則要看耐力和體力。想要在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待着,哪怕是粗使宮人,也要有些能耐的。
傅巧言深吸口氣,定定地立在那裏。
這時辰太陽還未出來,天色灰濛,晨風凜冽,薄薄露水凝在發梢,平添三分寒意。如今已是三月,可春卻似遺忘了上京,朱雀大街兩側的楓樹還未覆綠,家家戶戶的火炕也未熄。
天氣寒冷,傅巧言凍得直哆嗦,加上腹中飢餓難耐,比昨日還要難挨,可她咬牙堅持住了。眼下能撐過這半個時辰,便有飯吃,未來能多忍一句話,說不定能活命。
蓮姑姑穿得暖和,雖還是昨日的衣裳,只不過外面加了一圈毛領,襯得她更是年輕。
大宮女們忙來忙去,一會兒端來一盤豆酥,一會兒又拎來個暖手爐,總之蓮姑姑雖也坐在外面,卻安然自得。
她發現小姑娘們有人偷偷看她,倒不似昨日那般嚴厲,只淡淡道:「在這宮裏想要成為人上人,其實沒有那麽難,卻也沒有那麽簡單。你們看我如今坐在這裏享受,穿得暖吃得飽,約莫想不到我曾經也在這永巷裏掙扎許多年。今日風冷卻無雨,院中無頂卻有牆,我也只讓你們站着,沒說跪在大雨里一天都不準動,這樣比起來,你們是不是覺得好過一些?挨着吧,能挨過一時,便能多活一世。瞧你們也還算是懂事,待會兒姑姑領你們吃些好的,可別餓着你們這些小可憐。」
那聲「小可憐」在她唇齒間回蕩,帶出一片婉轉的漣漪。
這一次,下面的二十五位小姑娘異口同聲答,「是,蓮姑姑。」
蓮姑姑微微一笑,面上寒冷全都消失不見,彷佛冰河花開,早春來到。
「瞧瞧,這不就懂了嗎?」
傅巧言聽着她的話,覺得這蓮姑姑倒是個好人。對於她們來說,她不過是個教引姑姑,話能說到這裏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宮院深深,永巷破落,宮殿富麗,這裏面到底埋了多少青春枯骨,就連這座巍峨的皇宮自己都說不清了。
傅巧言垂下眼眸,只要挨過這十幾年光景,她就可以歸家與弟弟團聚。
這半個時辰看似十分難熬,但傅巧言認真聽着蓮姑姑的話,也不覺得辛苦。
很快,時間便到了。蓮姑姑輕輕點點頭,站起身來,仔細撫平她那條六幅裙,「先都回屋喝些熱水、暖暖手,聽到姊姊們叫了,就趕緊出來。」
傅巧言跟着隊伍回了屋子,她這間屋子一共住十二人,大多是十來歲的年紀,一個個沉默寡言,誰都沒心思跟旁人攀談。
正當傅巧言捧着茶杯暖手之時,一把細細的嗓子從她身旁傳來——
「姊姊,我們在一間屋呢。」
傅巧言轉頭一看,正好是宮門外站在她身後的那個小丫頭,只見她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自己,一頭烏黑的長發盤成團髻,顯得十分小巧可愛。
傅巧言輕聲答,「是呢,真巧。」她的聲音還帶着幼童的輕靈,語氣卻十分溫潤柔婉,再配上那張臉,活脫脫是一個美人胚子。
小丫頭有些呆愣,目光緊緊盯着傅巧言,轉都轉不開,「姊姊,你長得真漂亮。」她年紀小,如今不過十歲,說話自然沒什麽顧忌。
傅巧言剛想叮囑她幾句,就聽旁邊一把聲音橫插進來——
「長得美有什麽了不起?這宮裏最不缺美人,想要走到東六宮,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東六宮就是隆慶帝最寵愛的幾位妃嬪住所,這事滿上京人約莫都知道,說話之人是什麽意思,細細一品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