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金鎖之命
月上樹梢,
林見秋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到自己面前敬酒,亦有些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麼話,甚至覺得腦袋都有些木然,從官老爺的府邸出來后,本要坐轎回自己休息的客棧,一陣風吹過來,夏日的夜風,舒爽得緊。
“還是走着回吧,也沒幾步路,醒醒酒,也消消食。”
林見秋伸出手鞥了鞥手,
“大哥,那官老爺對我們可真客氣啊!”
“大哥,你愁見沒?那官老爺家的魚,居然是金做的!”
“不瞞你說,大哥,這還是我第一次進官老爺的府邸……”
一路上,庄三斧興奮地說個沒玩,酒後他的臉紅得如那晚霞,提溜着他的大斧,大斧很明顯不是以前那大府,而是換過了的,更為厲害的斧,上頭居然還掛了一把金鎖。
這叫長命鎖,一般掛在娃娃的脖子上,保佑其健健康康,長命百歲。不過一般都是銀的,或做的鏤空的,畢竟若是實心,對於小民來說太過昂貴
而庄三斧掛着的,則是實心的金鎖。
掛這把鎖,是庄三斧自己的主意,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
“你怎麼斧頭上掛了把金鎖?”林見秋伸出手,指了指,問道。
這金鎖晃蕩晃蕩地,白日裏,林見秋還沒注意到這個,這會子兩人朝着客棧走着,前後簇擁着門徒,那道路的兩旁也擠過來許多小民,想要看個熱鬧。
林見秋這麼一抬頭,就看到掛在斧頭上的金鎖,不由地笑了起來,又道:“你這斧頭是殺人的物什,金鎖是小娃娃戴的東西,這一煞一萌,有趣得很,誰給你掛的?有什麼講究嗎?”
庄三斧抬起頭,看了看斧頭邊緣的那把小鎖,隨着他的走動,那把小鎖晃蕩着。正如林見秋所說,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弄到一起,很是獨特。
不過與林見秋所想不同的是,這並沒有什麼講究。
這是庄三斧自己要掛的。
幼時,孤苦伶仃長大,在還沒有走入武士道之前,他光着腳在地溝里翻過餿食,跟狗搶過骨頭,若是運氣好,逮到只耗子,也就算是開了葷了。
那個時候,他總會無比羨慕地看着其他娃娃脖子上掛着的鎖。
富裕人家,有金鎖,一般的人家是銀鎖,再窮的人家,也會削一把木鎖。唯獨庄三斧沒有鎖。
“我的鎖是我父親給我削的,木頭的,怎麼樣?不錯吧。”小孩得意地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鎖,朝着庄三斧咧嘴一笑,又歪着頭看着他光禿禿的脖子:“你為何沒有鎖?”
“對啊,你為何沒有鎖?”另一個小女孩也圍了過來,庄三斧能靠近的自然都是最為貧窮的小民家的孩子,所以這個人也是木鎖,小女孩歪着頭:“你父親沒有給你削鎖嗎?”
庄三斧動了動唇,低下了頭,咬着唇,過了一會兒后,他抬起頭:“我沒有父親。”
“那你母親呢?”
“對啊,三狗子的父親也走了,他母親給他削的。”
得削的,再差的條件也得弄個木鎖,去野外砍一點木頭而已。這可是保孩子長命百歲,健康長大的寓意。
“我沒有母親。”庄三斧的聲音輕輕的。
“那……你姥姥呢?”
“還有姥爺。”
庄三斧緊緊地咬着唇,只覺得眼底濕潤了,可他強忍着,倔強地抬起頭:“以後,我可以自己給自己打鎖,我要打一把金鎖!李府家小妞那種金鎖!”
他見過的。
那次李府家的夫人與她的孩子坐着轎子從他身邊經過,在前方停下來,那小孩要吃路邊的冰糖葫蘆,下了轎。
庄三斧一輩子都記得那一幕,那女孩穿着紅紅的衣服,脖子上掛着金光閃閃的金鎖,陽光照在鎖上,閃着光。
閃得庄三斧好生羨慕!
他真的好生羨慕啊……
“自己打鎖?我從未聽過自己給自己打長命鎖的。”
“我也沒有聽過。”
“自己打的鎖,有神靈保佑嗎?沒有把。這得家人打鎖才管用。”
“就是,再說了,金鎖?那需要很多錢財的。”
小孩們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吵得庄三斧鼻頭髮酸,眼睛也脹痛。他沒有言語,猛地轉過身,跑遠了。
“我會給自己打鎖!一定會!”他沒有哭,只是緊緊握着拳頭:“打一把金鎖,實心的!”
此時,庄三斧的斧頭被鑿了一個洞,掛上了金鎖,實心的金鎖。一晃一晃,打在斧頭上發出悶悶的聲音。他舉起斧頭,抬起頭看着這長命鎖。
只覺得鼻頭又發酸,眼睛也脹痛。
“嗯啊,有講究的,用斧頭的人會掛,我師傅說這樣能保佑你在殺敵的時候,不掉腦袋。”庄三斧的聲音雄厚有力,他別過頭,不看林見秋,也不讓林見秋看到他的臉。
林見秋本就不懂這個世界武士的規矩,聽了后倒也沒懷疑,而是笑了起來,道了一聲有趣有趣。
庄三斧也笑了起來,道:“的確有趣。不說我了,明兒就是大哥你的婚宴了,晚上早點休息吧,我一會還去走動走動,多結交幾個適合當線人的兄弟。”
月色真好,林見秋停下腳步,抬起頭。
“我們成立了幫派了。”他道。
“是啊。”庄三斧也停下腳步,一直護在林見秋左右,目光機警地看着周圍。雖然在門徒眾多的時刻,他也沒有放鬆警惕。
“你說的對,過了今夜,我就不是單身漢了,而是幫主,是相公,是這林氏媒體的當家的。”林見秋將手放在庄三斧的肩膀上:“這麼好的夜色,我們應該一起喝。”
與門徒喝,與匪徒喝,與官老爺喝,與前來拜碼頭的人喝……
唯獨沒有與庄三斧好好喝喝。
“酒多傷身,我們喝茶吧。”林見秋拍了拍庄三斧的肩膀:“就我們哥倆。”
“喝茶?”庄三斧好像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只是吞了吞口水。
“怎的,你不會又餓了吧?”林見秋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喝茶有什麼意思,又沒肉吃……拿個杯子喝啊喝,我又不渴……”庄三斧嘟囔着,雖這麼嘟囔,但也還是連連點頭:“好的,聽大哥的。”
林見秋無奈地搖了搖頭。
從小餓怕了的庄三斧,是個粗人,他沒有喝茶的那種閒情逸緻。第一,在他的眼裏,茶就是渴了的時候一口狼飲,解渴即可。第二,既然坐到桌子邊上,那就得吃肉。
以前是沒錢吃肉,現在有錢,自然得吃肉。
“那行,我們一邊喝茶,一邊吃肉。”林見秋說到這,笑了起來,也沒見過邊喝茶邊吃肉的:“明兒還要早起,很多事,酒喝了一天了,歇歇。走,我們哥倆聊聊。”
林見秋想跟庄三斧聊聊。
因為,在這個世界,他能毫無忌憚什麼都說的男人,只有庄三斧。
徐知彼?辦事利索,也是他的大弟子,可是弟子就是弟子,太過親密不太好;管家?老道是老道,還是差了歲數。唯獨庄三斧,年齡相仿,又是兩個人都窮困潦倒的時候認識的。
這種情誼,難求。
“過了明日,我們兩個就得去其他地方建新聞驛站,事情多得很,怕是短時間內沒有時間這麼聊了。再說了,明兒我就成婚了,就當單身派對吧。”
一想到自己要成婚了,林見秋頗為感慨。都說洞房花燭夜,明兒個,是真正地洞房,有花燭,有洞房,有撩人的夜,還有傳說中的那一抹紅。
“單身……派,什麼對?”庄三斧一頭霧水,他加快了點腳步:“大哥,你放心,這一路我一定護你周全,你說,要帶多少門徒上路?”
“一會兒一邊喝茶一邊說吧。”林見秋指了指遠處:“我們去城西喝吧。”
庄三斧看了眼身後的一個武士,道:“去,把翠西樓包場,還有,過來五十個人護着。”
滿城皆是林氏門徒,庄三斧還是十分謹慎。
也不知是喝多了,還是怎的,林見秋的步履有些搖擺,庄三斧將斧頭一橫,讓他扶着斧頭的棍子走。
金鎖叮叮噹噹地撞着,悶悶的聲音,人聲鼎沸,聽不到。
路旁,一雙如鷹一般的眼睛,悄悄地盯着林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