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手可摘星辰 第五章 小人物
二月初七，戌時，有雨。
雨越下越大，天黑的沉重。
老黑從裏間僅翻出兩件蓑衣，一件給柳芊芊，另一件給了譚狐。譚狐輕笑一聲，接過蓑衣，隨手拎起桌邊的水杯輕輕一灑，潑落水竟透過蓑衣滴在地上。
“蓑衣破敗不堪，杯水之勢尚不能阻擋，屋外大雨又該如何？”
柳芊芊輕咬嘴唇，道：“顧不得這麼多了。”
譚狐走上前，把蓑衣披在柳芊芊身上，輕嘆一聲，道：“你們要走我沒法阻攔，但是我的身體可要比病人健壯多了。好好保護好你們的大小姐，別讓她淋太多雨了。”
柳芊芊俏臉一紅，小聲道：“謝謝……”
李然輕咳一聲，老黑“嘿嘿”一笑，把柳芊芊背了起來，瓮聲瓮氣地說：“放心吧譚大夫，俺老黑就是被雨淹死，也不會讓小姐沾半點水！”
眾人一陣鬨笑，一時凝重的氣氛有些緩解。
“走吧，先離開這裏。”李然拉開門閂，一股勁風夾雜着暴雨侵入室內，眾人直接被淋了一身，李然更是淋了個落雞湯，只見他瀟洒地拍了拍身上的水，轉身去拿堆在牆角的行囊。
而老黑一抹臉，將背上的柳芊芊往上顛了顛，往前一個邁步不想卻一腳踩在了趴倒在地的陳鐵蛋身上。
“哎呦！”
眾人一驚，正思忖誰喊了一聲之時，李然突然大叫一聲“不好”，右手一揮，一道氣勁直襲陳鐵蛋後頸，手法之狠，只想要一擊取得陳鐵蛋性命。
陳鐵蛋倒地裝死良久，早已驚出一身冷汗。先前李然一擊直襲他們三人咽喉，陳鐵蛋雖說資質平庸，修為低下，但總歸也是一行人的小頭領，倒也有幾分機靈，腳下一個蹣跚，堪堪躲過李然的致命一擊，劍氣歪了三分只傷到他的側頸。於是陳鐵蛋順勢一倒，糊了滿脖子血，看起來就跟破喉而亡一般。
本欲打算保下一命，等譚狐他們離開后或者找個時機通風報信，不曾想老黑穩穩的一腳踩在他蛋蛋上，劇痛之下，直接讓陳鐵蛋喊了出來。
瞬間意識到不妙的陳鐵蛋猛吸一口氣便拔地而起，再度躲過李然致命一擊，此刻他也顧不得雙膝帶傷，胯下劇痛，一個懶驢打挺便奪門而逃。
老黑冷不防間感受到一股巨力自腳下噴薄而出而出，身體一歪就要摔倒，方氏兄弟站在老黑身旁，目睹此況腦中第一反應是“小姐要緊”，急忙伸手去扶老黑，這樣一來再無人阻攔陳鐵蛋。
李然又驚又怒，暗恨自己沒能察覺到陳鐵蛋詐死，又惱方氏兄弟主次不分，即使去扶老黑，一人足矣。但情況危急，顧不得責備兩人，飛身一躍追出門外。
老黑穩住身子，大罵一聲“小兔崽子”，隨即甩開方氏兄弟攙扶他的手，衝著兩人怒吼道：“老子還要你們扶？多事！還不去追！”
方氏兄弟暗道自己壞事，急忙追出門外。老黑又因自己背着柳芊芊行動不便，只好衝著自己的腿罵了一句“媽的你這破腿不能踩穩點嗎”便頂着狂風暴雨疾步往外趕。
這麼一來，譚狐反倒被晾在了一邊。
屋外大雨依舊，這個季節的雨水冰的徹骨，打落在身上雖然讓人感到無比寒冷，但終究比不過此刻眾人的心冷。
萬念俱灰。
陳鐵蛋自知終究難逃一死，於是拼着最後一口氣撐着厚重的衣服吹燃了懷中的火摺子，本以為早被雨水浸濕的火摺子卻燃起了最後一絲火光。
那是陳鐵蛋的希望之火，一瞬間綻放的光芒點燃了信號彈“響箭”。
響箭劃出一道絢麗的火光，隨後一聲驚響回蕩在天空中。
“砰！”
多亮的煙火啊！
只是亮的那麼刺眼。
陳鐵蛋笑着看向天空，隨後胸口綻放出一朵血花，身體一震，濃血冒着氣泡從他口中滋滋流下。而他的雙腿再也無力支撐，身子一歪便嘎然倒地。
“這回真的死了呢……”陳鐵蛋趴到在地，左手捂着胸口，滾燙的血水汩汩而流，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身體不斷扭曲，右手卻拚命地往前伸，想要抓住什麼一般。
他回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家鄉的那個鎮長，欺他家孤兒寡母，欲強佔他母親。他一時奮起，便把那鎮長殺了。
隨後，他投身天心宗。
一晃四年，陳鐵蛋也不過才二十歲，路本來還很長。
“娘，俺當上隊長了！這下俺們不用再挨餓了！”
“兒啊，天心宗看得起你，就要好好乾，別辜負了別人的信任啊！”
“嘿嘿！放心吧娘，俺接下來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當個大人物！然後帶弟兄們推翻這狗日的朝廷！”
“鐵蛋，俺們不過是些小人物，要當上大人物得有能力呦。”
“能力？嘿嘿俺的能力就是不怕死，就是要干那幫怕死的狗官！”
“不怕死……不怕死是好事哎，可你死了娘咋活啊……”
“俺都算好了，俺不會死！不怕死才不會死！不會死就能熬，熬到我長大了，就自然成了大人物了。那時候別說什麼鎮長，就是縣令、州牧、誰來欺負咱們，俺就殺誰！”
……
“不怕死……”陳鐵蛋胸口沉悶，喉嚨一甜吐出一大口血，雙手無力垂下，空洞的眼神望向一片黑漆漆的夜空。
“好冷啊，娘啊……死原來這麼痛苦……俺註定……當不了大人物啊。”
“原來，俺也怕死啊！”
隨着陳鐵蛋的身體轟然倒地，柳芊芊等人臉色也是漸漸陰沉，想不到百密一疏，最終還是被發現了。李然本以為一擊得手，想不到卻是自信過頭，自責之餘，也暗道此地不宜久留，急忙呼喊眾人離開，忽然不見譚狐身影。
李然錯愣：“譚大夫呢？”
老黑一愣，急忙搖頭表示不知，眼睛猛一瞪方氏兄弟，像是在問他們譚狐去哪了。
方氏兄弟雙手一攤，表示自己無辜，小聲道：“老黑你才是最後出來的吧。”
老黑語塞，猛一跺腳，吼道：“那小子不是跑了吧！”
李然急火攻心，大罵一聲“閉嘴”，身形一動飛躍到草棚門前，忽地鬆了一口氣。只見譚狐懷抱一個包裹正往外趕，見到李然，問道：“剛剛那聲音……是響箭？咱們被發現了？”
李然嘆一聲，道：“怪我疏忽了，譚大夫請跟上我們，先離開這裏。”
譚狐點了點頭，抱緊懷裏的包裹跟着李然一頭衝進大雨里，路過老黑身邊，譚狐不忘瞥他一眼，沒好氣道：“誰剛剛吼那麼大聲啊？”老黑佯裝咳嗽，尷尬地想要掩飾過去。
李然道：“本來想在這地方躲一段時間的，沒想到這麼快被發現了。如今只好先從後山繞到山下，再轉到臨近瀚海江的西峰谷，那邊有一個渡口，我們坐船去江南，在那之後譚大夫可以自行離開。”李然頓了頓，看向柳芊芊，問道：“大小姐認為怎麼樣。”
柳芊芊神情忽變，瞳孔放大，恐懼萬分，低聲喃喃道：“不、不要……”
聲音細微，只有在她身邊的譚狐聽到了。
片刻后，柳芊芊冷靜了下來，又無奈嘆道：“就這樣吧。”語氣滿含不甘。
“怎麼回事？”譚狐捕捉到柳芊芊的情緒變化，心道柳芊芊不願去江南，莫非……跟她裝昏迷有關？隨即搖了搖頭道自己不要多管閑事，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為什麼要逃？”
沉寂。只有雨聲夾雜着腳步聲窸窸作響。
譚狐尷尬地撓了撓頭，道：“好吧，也許我不該問。”
“譚大夫，你相信我們嗎？”柳芊芊靈動的雙眼盯着譚狐，突然發問。
“比起剛才那三個動不動就殺人的，我更相信你們。”譚狐直戳了當。
“呵呵……”柳芊芊一笑，道：“其實這件事告訴你也無妨……”柳芊芊頓了一頓，李然卻看起來有點急，急忙喝道：“大小姐！”柳芊芊伸手拍了拍李然的肩膀，嘴角微微一揚，一字一句道：“我也相信他。”
李然獃滯，緩緩地移開了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柳芊芊整了整思緒，緩緩開口：“譚大夫，知道柳萬里這個人嗎？”
譚狐一愣，柳萬里這人在大周帝國中也算是個傳奇人物了，更是與那名紫微星宿主、大周帝國的開國皇帝微生統同時代的天才。
當初微生統一統天下后，封盡有功之臣，光是諸侯王就有十一位，其餘爵位不計其數。但由於其本人的文治武功和威望，才能把至高無上的權利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保持政局的穩定。然而微生統死後，外強中乾的王朝終於政權崩潰，爆發了八王之亂。
但在當時的勢力中，除開朝廷和十一位諸侯王，在成州還存有另外一股巨大的勢力——柳萬里所率領的天心宗。
天心宗不同於別的門派一般志在江湖，而是隱隱於山林之中暗自蟄伏，培養自己的實力。微生統的繼承人微生昭更是稱其為“尚未造反的反賊”，其宗主柳萬里出身更是令天下士人所唾棄的山賊。但是天心宗卻在當初那亂世中存活了十幾年，聲勢反而越來越浩大。
據說當時的亂黨都有試圖拉攏勾結，或是試圖消滅天心宗，但無一不都失敗了。
老家安穩，柳萬里自然也不會閑着，後來柳萬里把天心宗交給胞弟柳千重打理，隻身一人闖蕩江湖，游跡於亂世間，踏遍天下十一州。其間不乏各路人馬想要捉拿柳萬里，均是無功而返。
傳聞江湖上曾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組織“雨霖鈴”接連派出十三名頂尖殺手，勢要取得柳萬里首級，藉此想要博得皇帝寵信，從而在江湖黑道中佔盡優勢。
結果，柳萬里連續七天連斃七名刺客，並將頭顱高掛帝都太安城頭，極盡折辱。此舉不但氣的新任的皇帝微生昭大發雷霆，更是讓雨霖鈴顏面掃地。
最終，柳萬里惹得其餘六名殺手不顧臉面，聯手襲擊，但僅僅是讓太安城頭再添六個頭顱罷了。
從此雨霖鈴一蹶不振，不久也在江湖絕跡了。
柳萬里一戰成名，此後更是收攏不少奇人異士，天心宗越發得以壯大。
如今八王之亂初定，帝國僅經過一年休養，微生昭終是受不了這卧榻之虎，派出大將軍墨君，誓要一舉踏平天心宗。
江湖人士皆心如明鏡，此戰墨君若敗，對朝廷的士氣將造成不可估量的打擊，而天下對天心宗的畏懼又將增添幾分，而朝廷也將拿天心宗再無辦法。因此不少人也樂的看一出好戲。
譚狐略一思忖，驚道：“莫非他是你的……”
柳芊芊苦笑：“正是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