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覺悟
大概是真的走上絕路了,在華亞函夏,警察天然對於犯罪分子擁有心理上的壓制力,可寸頭大漢已然敢和攔路的“警察”對罵,戾氣滿溢,他看到了五隻指着他的槍口,腦門上磕破流下來的血都不去擦,對着吼道:“來啊!開槍我就打死她!”
模樣凶暴異常,如欲擇人而噬,然而,這些對於杜祁溪等人來說並不能造成什麼威懾,真正讓他們表情變化在意的,是那個女人,也就是人質受傷了。
剛才與車禍別無二般的衝擊對車裏人是有影響的,寸頭大漢額頭破開沒人去關注,女人的腰身附近一片觸目驚心,似乎被尖銳物刺中了,面色痛苦地捂着,鮮血已經殷紅了半邊衣物,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地。
大漢眼神布着血絲,夾住女人脖子的手青筋鼓起,力道似是要把人掐死,他緊張盯着黑色西裝的男人們,嘴上說道:“黑七,白狗,你倆個沒事吧?”
“沒事,哥……”
然後,前座兩邊的車門也打開了,分別走下來一個精瘦男子和滿臉橫肉的光頭,看起來七葷八素地晃了晃,總體卻是完好。
幾名黑衣手下投來眼神,杜祁溪微不可覺得搖了搖頭。
攔路前,面對多名歹徒,他們並沒有多少時間去制定策略,現場給出的條件也不多,所以思路很乾脆:有機會直接就地擊斃;不行便聽從警方指揮。
他剛才否決了前一個選項,罪犯很老道,或者說很怕死。
滿臉橫肉的光頭是駕駛位開車的,下來后迅速跑到後車門,拉開拽出了一個小女孩。
如果是先冒頭再拉人質就好了……
遺憾的想法在腦海中掠過轉眼消失,杜祁溪面無表情,冷冷看着光頭把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扯到身前,毫不知廉恥地充當盾牌。
精瘦男子抿着青紫的嘴唇,手哆嗦地拉緊背着的黑色旅行包,急忙和光頭一起站到了寸頭大漢的身邊,大概聚在一起能增加他們些許的勇氣。
小女孩只有六七歲,上幼兒園的花兒年紀,已經哭累了,只剩下害怕,眼淚也不敢去擦。
“媽媽,媽媽……”
女人眼神瀰漫著絕望,然而在聽到女孩的呼喚,終究亮起了光彩,她蒼白地笑了笑,想伸手去摸,抬了抬手力氣卻是提不起來了。
杜祁溪瞥過母親的傷處,淋漓的鮮血頃刻就在地面滴聚了一灘。
這個失血,不是一個小數量……並且不知道有無傷及內臟,不快點救治當場就要不行了。
“放下武器!”令黑衣保鏢們稍顯意外的,光頭大漢竟也摸出了一把手槍來,儘管看起來樣式掉漆破舊,十分老式,但那黝黑的色彩,仍使所有人立刻多出一分緊張。
“你當我傻逼啊?”
“現在自首還來得及。”
“你當我傻逼啊?”
“……”
面對明顯緊張過度,交涉困難的歹徒;面對人數和槍遠多於自己的“警察一方”,誰也不敢開槍,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局面有陷入僵持的趨勢。
另一端,顧明侑遠遠望着,沒有任何辦法。他攀緊了轎車表面,看着流着血、宛如風中殘燭的女人,看着可憐無助的兒童,這對母女隔着如此近的距離卻像是遠在天涯,他往前的生涯里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他很想在這樣令人喘不過氣的場景中做些什麼,但他也知道以現在的自己,跑上去只能是添亂。
而此時和他一樣藏於後方的還有書單一,顧明侑忍不住偏開視線看去,發現這位平日冷言冷語的大姐姐安靜地盯着前方,沒顯出其他特別的情緒。
顧明侑張了張嘴,他是顧大校,軍人中的領袖,面對正義和邪惡的衝突,是不是該說點什麼呢?
如同察覺到似的,書單一什麼也沒說地輕輕搭上了他的手,平淡又溫和地看了他一眼。
眼神只一瞬便轉回去了,就這一下,顧明侑莫名安穩了胸口跳動不已的心。
“滴嗚滴嗚——”
兩邊人對峙的半晌,飄遠在外的警笛聲在未曾停息地不斷拉近。
許是被冷風和刺耳的警笛刺激,看是頭目的寸頭大漢清醒了一些腦子,他喘了幾口大氣,強行把自認走投無路前後包圍、躁動不安如脫韁野馬的思維拉回來,撫平住僵硬的手臂,鬆了些力氣。
長時間勒緊得呼吸困難的女人頓時乾咳起來。
“你們敢開槍嗎?看到沒有,老子手裏有人質!”他當先一步,迎着跨了出去。
一半的槍口對着他,另一半對着他兩個小弟的腦袋們。每隻握槍的佈滿老繭的大手都很穩,沒人開槍。
寸頭老大心下稍安,找到了一點港片里威脅條子的感覺。
“砰!”
猛地卻是一聲槍響,寸頭老大嚇得一個哆嗦,手裏差點跟着走火,定睛一看,警察們好端端站着,媽比的竟然是自己小弟開的。
肌肉魁梧的光頭抖着手,把女童整個提起在半空,另一隻舉着老式手槍的手胡亂揮舞,嘴裏叫囂,“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你們這些穿黑衣服的給我退,信不信我打死她們!”
寸頭老大當場罵了過去,把這手下弄死的心都有了。
停懸在鋼鐵叢林的半空,北風彷彿來的一道道急促。
杜祁溪等人姿勢一絲未動地舉槍,穩如泰山,在掃過被凶神惡煞的歹徒嚇得花容失色的小女孩的時候,眼神會變得更加漠然一些。
安撫住小弟,寸頭老大再次抵着女人往前跨步,“大不了一起死!”
當到達一定的近距離,前面的兩名黑衣人餘光請示,沒得到確認,不由緩緩後退了腳步。
寸頭老大猶如吃了壯膽葯,愈發篤定了,“再往前走,我們就開槍了。”然而下一秒,在他面前,一個黑西裝的男人淡漠道。
“開啊!”當罪犯將命擺上賭桌,便沒有能再輸的東西,火器對峙的每一刻都是極度敏感的心理起伏,寸頭大漢感覺到眼角有光在閃,那是警車閃爍的頂燈,他聽着近到高架路下的警笛,宛如閻王從地獄招來的催命聲音……“開啊!!”
他擺出平生最兇狠的模樣怒目而瞪,槍口死盯着女人的太陽穴,手指按在了扳機上,狠狠往前走。
“……”
杜祁溪靜靜看着,他始終沒找到機會,對方躲在人質背後,或許是能打中的,但沒有百分百一擊斃命的把握。
他們一行人,到底是慢慢往後退了。
“把槍放下!”寸頭老大變本加厲,手底下受傷的女人拖出了一道血跡都不管不顧。精瘦男子和光頭大漢亦步亦趨地跟着。
沒人放下槍。
杜祁溪這邊可以遵從警方指示優先考慮人質,但他們是一道牆,後面有着更重要的人物,絕無放下武器的可能。
寸頭老大思維也清晰起來,他見黑衣人們堅持不放下槍,舉止言行也不似普通警察,知道其中或許有着原因,但哪有空研究,轉念逼迫着對方退後,就想活命。
於是他們挾持着母女走到第一輛黑色轎車前,杜祁溪等人退到了后一輛車的位置。
“打不開。”精瘦男子用力拉了數下車門,發現鎖住后,轉頭說道,他的眼睛細小,光芒卻狠辣得像是毒蛇的信子一閃而逝。寸頭老大看了眼一側冒着濃煙的報廢紅色小轎車,繼而喊道:“把鑰匙扔過來!”
一陣沉默的回應。
髒話飈出來,寸頭老大一發狠,手槍移動,對準了身前女人的大腿,就要開槍。
“鑰匙可以給你。”杜祁溪適時開口了,打斷亡命之徒的動作。
“快點!”
“車給你,人質留下。”
“少給我廢話!”對於逼急眼的人,只有獲取,獲取,才能填補內心的不安全感。
“我們會讓道,放你們過去。”杜祁溪看着那名面孔蒼白如紙的女人,瞳孔已產生些許渙散,提出交涉,“人質快失血過多死亡了,對於你們來說除了增加負擔不會有用處。”
對面幾人一看,事實確實如此。
“哈哈哈,沒問題。”就在兩個小弟躊躇時,寸頭大漢獰笑道,而下一刻又倏地沒由來地爆發,“當我傻逼啊!?”
“兩個人,一個大的換一輛車,還有一個小的……我要再換一個人當人質。很公平吧?”
這對被隨機劫持而來充當人質的母女,說實話三名du販一路上是有諸多不滿的,母親失血要死的樣子,小孩子又吵又鬧難以配合,可他們拿着沒辦法,不能打狠了,現在被警察追逐,空手跑路不敢,再換一個卻是可以的。
“好,你想換誰?”
杜祁溪和屬下交換過眼神,稍作決斷便說道。
寸頭大漢的目光越過五名男子,無聲一笑,落到了後方。
杜祁溪心下一驚,想再阻擋但沒用了,因為視線變換的關係,本來對方是看不到第二輛黑色轎車後面的景象的,可隨着逼迫對峙和相對移動,顧明侑和書單一的兩個身影便藏不住了。
其實當他們回到第二條線時,顧明侑和書單一也沒有蹲防着的必要了,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保鏢們的身後。
“想不到後面那輛車還躲了兩個人啊……”寸頭老大說道,兩個小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顧明侑對上了對方陰測測的目光,他眼神動了動,儘管非常不願意承認,但那副額頭染血散發喪氣的殘忍架勢,遠比影視劇中的反派兇惡十倍,他本能地湧現了害怕的情緒。
好在那刀割的眼神停留片刻便轉開了,移到了旁邊。
“把你們其中一個男的拉到身邊,當定時炸彈啊?我特么不傻。”寸頭老大提着音量,他手定定地指去。
一個看起來沒什麼威脅的青年,一個拿着槍的成熟女人。這對組合讓du販老大猶豫了下。
“怎麼感覺後面那男的有點眼熟……”光頭大漢兀地說道。
精瘦男子無語了,望向同伴,想不到這有肌肉沒腦子的坑貨現在都能散發這種迴路,他同樣掃視過去,皺眉想了想,搖搖頭。
“是不是老大?”光頭壯漢依舊一副奇了怪了的表情。
“我是你爹,你給我閉嘴。”寸頭老大吼了句,隨後一指身為女性更為弱勢的書單一,“換她。”
包括顧明侑在內,另一邊的所有人俱是身體一僵,他們是不會做出這種行為的。
“怎麼?快點啊!”
在示意下,光頭壯漢一提起小女孩,蒲扇般比孩子臉都大的手掌砰地扇了下去,沒有任何準備的小女孩哇的大聲哭喊出來,喊得撕心裂肺,母親受到極大刺激,尖利地叫着去抓歹徒的臉,接着反手也受到了一巴掌,吐出血來。
顧明侑睜大了眼睛。
具有浪潮洶湧的畫面衝擊着他的大腦,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人真的可以對手無寸鐵的女人下手,可以對柔弱嬌小的孩子狠狠揮下力量,他聽過駭人的新聞,卻從沒見過,承平已久都要覺得麻木無聊的社會職場裏,他連暴力都沒怎麼見過了。
原來壯碩的成年人只憑喜好毫無緣由地打一個未及腰高的兒童能這麼觸目驚心,原來鮮血生生從皮膚內壁打出來是這樣可怖的,他指甲掐進了肉里,周圍幾個年輕黑衣人已是目眥欲裂,想必他臉上的表情也未能好到哪裏去。
憤怒壓倒了恐懼,彷彿出籠地奔騰,初經大變的他欲拒還迎着這個世界,而在小女孩淚水拚命滑落了大半張紅腫的臉,他是前所未有地希望,希望自己是英勇無比,殺人如麻顧大校。
然而那個從歷史中獲知的自己,並沒有出現。
“好的。”
一道清冷的女聲穿過場中,書單一說道。
“書副長,別……”杜祁溪下意識地要反對,壓着聲音焦急地開口,而書單一射來一道氣勢滲人的眼神,強行壓了回去。
她做出決定,行動和每次工作時做出決定一樣利落,二話不說地放下手裏的槍,拿出手機、電子設備扔到地上,“就按他說得來,沒有什麼好異議的。”
一把拿走了杜祁溪西裝口袋裏鑰匙,推開還想擋在她面前的黑衣男人,留了一句,“照顧好部長。”
顧明侑獃獃地看着對方徑直走了過去,甚至都不見對方回頭。
這裏沒有權衡得失,也沒有身份的誰之於誰的更加重要,已看了許久的書單一就這樣決定邁了出去。
立於高空的架橋,冷冽的風劃過了天空下的景物,一切都像安靜了下來,他低下頭,看着躺着的一把女士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