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吾心懷瑾
書院長廊曲折綿延,繞庭院,臨池水,通幽處,兩旁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詩燈,照明亦美飾。
賞燈,讀詩,品人情,豈止愜意。
夏懷瑾與夏秉良也繞着長廊漫步,難得如此不問目的,只為賞玩。向古一臉驕傲地跟其他書童說道自家世子親手做的詩燈。
安容華沒有跟着父子二人,反而與一群達官貴子在一處,教他們如何做燈籠,頗受歡迎。
“榮華富貴似雲煙,容顏蒼老終不見,不思瑾玉腰上配,但求抒懷天地間。”夏懷瑾念道安容華所寫的詩,風吹翻過另一面,“吾生願,共度紅塵,共赴黃泉;君心念,相思若苦,不如相見。”
夏懷瑾不禁眉頭一皺,從字裏行間察覺了隱匿之意。他伸手去扶轉過燈籠,再見配圖便更驚心。
“這是谷女作的。”
夏秉良一出口,夏懷瑾不由得一驚,一把拽落了燈下裝飾的穗子。
“她人呢?”夏懷瑾忽而起了急心似的。
“在那邊教人做燈。”夏秉良一指。
夏懷瑾扔下了夏秉良,直往安容華而去,夏秉良一時無錯,卻再看一遍眼前的燈詩,恍然大悟。
夏秉良只望着夏懷瑾向安容華走去,她在人群擁擠處笑靨如花,夏懷瑾的腳步卻漸漸緩下來,終於停止。
“是你嗎?讓她來試探我,試探我對你的感情?我竟如此愚蠢,一次又一次地為之動搖,去幻想做夢。”
忽然有人拍了安容華的肩膀,她回過頭來,是夏秉良一臉平靜。
“小良兒。”
“你跟我出來一下。”夏秉良簡單一句。
安容華跟夏秉良去到了無人的池中亭,風吹彩燈映水池,漣漪閃閃如夢幻。
“小良兒你怎麼不與你父王在一起,他去哪兒了?”安容華先問道。
“你果然還是,對我父王,別有用心的。”夏秉良格外地沉着,不再像最初那般千分萬分排斥模樣。
“我……”
“你不用否認了,方才看見你的燈詩,父王有一瞬間感覺變得奇怪,我才看出來,你在詩里對他表達的意思。”
先前所有的矢口否認和打馬虎眼都與此刻破碎,安容華也不再隱瞞。
“是,我愛他,自很久以前開始,此生都不會結束。”
安容華欣然笑了,雖然來索要解釋的人並非夏懷瑾,但僅僅是承認自己對夏懷瑾的感情,便讓她如獲新生。
“或許我不懂你所謂的愛,我只知道,父王已經有秦母妃,秦母妃賢良淑德,溫柔體貼,是父王最般配的賢內助。難道你,真要當父王的妾室嗎?你明明最是看不上鳳姨娘的!”夏秉良驀地激動起來。
“小良兒果真是與王妃親如母子呢!”安容華不禁感嘆,“你只知你秦母妃賢良淑德,溫柔體貼,你認為他二人最天造地設般配,可你又怎知道你父王心裏的真實感受,他或許需要我呢?”
“他為何需要你?”夏秉良急聲否認,“你不過是太后嬸嬸寄託給父王照顧而已,父王只不過當你是一個客人罷了,他對你能有何不同尋常的感情,你胡說八道!”
“小良兒無需動怒,有些事我既無法解釋,你也無法理解。懷瑾一直在我心中最深處,我卻離棄不在他身邊。我千萬次地想自己到底該如何待他,如今我有了答案,我真心想將他尋回。”
“你簡直在胡言亂語!”夏秉良將夏懷瑾拽落的燈穗砸在了安容華臉上,轉身跑開,腦海里全是安容華那時的戲言,“我送你一位,知書達理,德才兼備,花容玉貌的小娘如何?”
如何?如何?如何?
燈彩依舊,安容華眼中卻失去了光彩,原以為自己與夏秉良的關係已經日漸友善,不料他對此事的反應依舊無法接受。
安容華被夏秉良丟下了,她獨自一人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頭巷末,不禁懷疑難道自己錯了,夏懷瑾的身邊,當真已經容不下自我了?
腳下熟記的路已通達到瑾王府,門衛也十分熟絡地打招呼。
“谷女姑娘回來了!”
“是啊。”
夏秉良無處訴說心事,便只能去找秦珂求一個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真相。
“秦母妃,父王是愛您的吧?”夏秉良迫切渴求答案地問道。
“良兒怎麼忽然問此事?”秦珂實在驚異。
“孩兒就是想知道,秦母妃與父王十多年的相守相依,不可能只是因為皇爺爺的賜婚吧!”
夏秉良無端的一言卻傷中了秦珂的心,彷彿提醒了她一個她不願接受的事實,僅僅是因為皇命不可違,她才與夏懷瑾做成了夫妻。
“今日你不是在書院參加詩燈大會嗎?到底發生了何事?”秦珂撇開了話題。
“孩兒只想知道,父王心愛之人是母妃你,而絕不是其他什麼女子!”
儘管夏秉良激動無比,秦珂又怎敢妄言胡說,低去了頭,悲傷而落寞。夏秉良不忍置信,然而秦珂的神情彷彿說明了一切,她自己豈能不知夏懷瑾對她這些年的感情究竟如何。
“不可能的,她那些胡言亂語,怎麼可能……”
夏秉良不得慰藉跑離了秦珂居院。
夏懷瑾更早地回了府,一直在房中,安容華那幾句詩詞反覆在眼裏浮現。他心亂了,分不清安容華和谷女,辨不明谷女存在的意義,她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像極了心念的往昔,為他帶來她的消息,給了他一幕又一幕似曾相識的畫面,撩動了他絲絲縷縷的舊情。
夏懷瑾在紙上寫下四字:吾心懷瑾。
究竟是誰,是遠在花海的太后,還是近在眼前的谷女?
夏懷瑾決心去一探究竟,谷女到底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安容華無法放心夏秉良,回來便去了他房中,從向古得知他去了秦珂處。
“還是一心向著秦珂。”安容華心中不可否認是失落的。
“世子回來了!”
向古跑了上去,安容華也轉過身來,夏秉良跑得氣喘吁吁,卻眼神堅定得分明。
“向古你先出去。”
夏秉良就站在洞門內,與安容華隔了一道庭院,堪比星河之闊。
“小良兒……”
“你閉嘴!”夏秉良喝止安容華,卻收起了所有怨氣與不滿,“若你說的是真的,若我父王看你如你看他,若你二人彼此有情,若真如此,我接受!”
安容華一時間不然相信自己的耳朵,夏秉良突如其來的接受,並非別無選擇的妥協,而是深思熟慮后的允許。
“真的?”安容華眼裏閃爍着喜悅的星光,卻無法閃爍到天明。
“良兒你在胡說些什麼?”夏懷瑾突然出沒,從夏秉良身後而來。
“父王!孩兒愚鈍,從未思考過父王心裏的孤獨寂寞,若那人是谷女,倒好過是別人。”夏秉良深深體諒。
夏懷瑾望向安容華一眼,這張令他遐思的臉龐,終究是谷女。
“良兒休得胡言,本王不知她對你說了什麼,但是本王有話,必須要與她說清楚。”
夏秉良懷着激動未定的情緒暫時退避,才得到認同的安容華一心歡喜,殊不知接下來夏懷瑾的一番話,令她心中矛盾橫生。
“你要與我說什麼?”
“正如你說言,你便是一盞嶄新的燈籠,明亮照人,美妙絕倫,可本王不是你的掌燈人,也無意於此燈。縱使破碎腐朽,本王依舊不會拋棄自己的那盞舊燈,即便她早已不再為我照亮前路。”
無論過去多少年,夏懷瑾依然是夏懷瑾。
安容華不知如何做想,自己這是被明擺着拒絕了,可這時刻不怒不躁的心情是如何回事?
“王爺這是拒絕我了?”安容華語氣威脅似的。
“你不是本王的那盞燈。”夏懷瑾沉着而堅定。
“你一定會後悔的!”安容華撂下一句莫名的囂張氣焰,卻一身輕鬆地離去回了自己房間。
再次與鏡中的太后討論夏懷瑾的愚蠢,安容華控制不住情緒激化矛盾。
“你多好啊,二十年前拋棄他,讓他惦記了二十多年,他擺明了喜歡你這盞破損朽壞的舊燈了。明明長眼的人都該更偏愛我才對!”
“他若與一種凡夫俗子同樣,便不是哀家所認識的夏懷瑾了。”
“一盞破燈有什麼值得他堅持不放棄的,真是頑固不化,燈破毀了不就該換新嗎?”安容華激動道。
“可是人不是如此,也是你說的。”
“我說的是我說的……”安容華失了底氣,“這次居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拒絕我毫無新意,竟用我拒絕他人的話。”
“你可是要就此放棄了?”
“自然不能放棄,我豈是你,說放棄就放棄,絕情絕義,鐵石心腸!”安容華毫不留情道。
“若你是哀家,還能夠如此坦然無懼地面對懷瑾嗎?若非哀家的鐵石心腸,又何來你的真情而感?”
“可是懷瑾偏偏如此固執,非要愛你的鐵石心腸,而拒絕我的真心真意!”安容華嘆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為何因你結的冰要我去融化,這不公平!”安容華抗議。
“你若非要公平,欠懷瑾這二十二年的情愛要由誰來償還?哀家這半生的勞苦愁煩,又要找何人求個公平?”
世上的因果,存在或消失,離開或出現,擁有或拋棄,歡喜與悲傷,安容華終究是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