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對詞
馮嚴巳料的不錯,常夢錫果然開始躲着他,他為了堵到人都朝皇宮來了,結果沒看到常夢錫,卻被李璟半道給截了。
他們在御花園賞花飲酒談天說地,彷彿關係還跟以前一樣,但心態卻迥然不同了。
李璟做了天子,也不再是從前青澀的太子殿下,一言一行不會再畏手畏腳害怕沾惹是非,也不會統統過問馮嚴巳靠他拿主意,他如今可以為所欲為,他是九五至尊,生殺予奪的權力皆在他手中,兩人再也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老師和學生。
他們坐着聊了會,馮嚴巳腦子裏想的全是怎麼才能儘快脫身,他今兒可沒這個閑心去討好皇帝。李璟不察,仍是自顧自地說,馮嚴巳時不時應一句,表示自己在聽。
“朕近來新做了一首詞,又想聽老師你指教一番了。”從前就是馮嚴巳交代功課,李璟做好由馮嚴巳品評。
馮嚴巳知道,這是又要自己給李璟帶高帽了,他道:“今時不同往日,皇上已然青出於藍,指教二字微臣實在不敢當。”
“這就是老師謙虛了,老師的詞向來深美閎約,朕佩服的很呢。”
這話不能接,謙虛了又顯得虛偽,馮嚴巳轉移話題道:“還沒請教皇上高作。”
李璟隨即喚人備好筆墨紙硯,這時候的李璟最是意氣風發,全身時是掩蓋不住的風采。
馮嚴巳走上前看,只見紙上筆走龍蛇,賦詞一首:“靈槎思浩蕩,老鶴倚崆峒。蒼苔迷古道,紅葉亂朝霞。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
李璟或許不適合做個帝王,但卻當得起一句“千古詞人”。
馮嚴巳真心贊道:“詞以境界為高上,有境界自成高格,皇上作詞風格素雅,感情真摯,儼然已達無我之境。”
李璟停筆,問道:“老師所言無我之境,何謂無我之境,又何謂有我之境?”
馮嚴巳侃侃而答:“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一優美,一宏壯,二者皆是詞中上品。”
李璟回想當年馮嚴巳的話,說:“老師總言詞風不飾修辭為上佳,可朕卻以為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雖作艷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是淑女與娼妓之別,正如唐詩字秀意深,老師以為呢?”
馮嚴巳既不想得罪李璟,也不想就此妥協,他道:“皇上所言妙哉,但臣所言是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所不能言,而不能言盡言詩之所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言氣質,不如言境界,境界為本也。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故而其所以然者,非艷詞粗鄙,亦非意不足,而是語不妙也,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
李璟:“語妙者有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然構虛構之境。”
馮嚴巳:“也非盡然如此,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李璟默,隨後感慨:“古人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誠不我欺。”
馮嚴巳只答:“微臣一面之詞,不過只是微臣個人所感,不足皇上記掛。”
李璟沒理會他的自謙,他坐累了,起身走走,這邊空曠涼爽,明湖靜置,是避暑的好去處。不知道是什麼又打動了他的文人感情,他鬼使神差地來了句:“快立秋了,這些花呀草的,也都快萎了,真是可惜了。”
馮嚴巳了解李璟多愁善感的脾性,到底是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當今天下要說誰最了解李璟,只怕馮嚴巳比起李璟的那眾位兄弟也不遑多讓。他處理這些事輕車熟路,他答:“就算萎了,也有來年復蘇的時候,只是皇上公務繁忙,只怕是也沒工夫賞花了。”
李璟倚着欄杆遠眺,口氣毫不在意,“朕還有你們,朕忙什麼。”
這話是真的,李璟監國以來,幾乎大部分的事務都交給了馮嚴巳等人去做,這位爺只負責下令定個目標,具體的還要大臣們來操持,他沒那個心思去料理政事。所以朝中事務亂成一團麻,他本人卻不知曉,只怕古往今來的帝王中是真的難找到這麼心大的皇帝。
馮嚴巳也不想管這爛攤子,出了事感情李璟問罪的不是他,他旁敲側擊:“人分三六九等,事分輕重緩急,國之大事還需得皇上親力親為,又豈是微臣和其他大人們可以插手的。”
李璟這時偏頭瞧他,馮嚴巳困惑不已,“皇上看什麼呢?”
李璟道:“朕發現老師你真的變了許多,從前朕找你議事你都從不推脫的,大大小小的政事也都是你來打理,怎麼如今反而不願了?”
“微臣不敢,皇上降旨豈敢不從,只是微臣能力有限,有些事力不從心罷了。”
李璟的聲音不變喜怒,“老師這是在勸朕莫要不務正業,要做個勤快的皇帝嗎?”
馮嚴巳跪地,忙道:“微臣惶恐。”
“行了,起來吧,朕又沒說什麼,也知道老師是一片好心,難不成還會不識好歹治老師的罪嗎?”李璟扶他起來,他嘖吧嘴,“再說你這算什麼冒犯,你是沒見着常大人對朕進言的時候的那等氣勢,幸虧朕深知此人一片忠心,否則早治他個大不敬之罪了。”
馮嚴巳心想,可不是嗎,他就怕這個。他道:“皇上慧眼識人,深明大義,常大人亦是國之忠良,所謂忠言逆耳,皇上雍容豁達,自無需同他一般計較。”
李璟徐徐道:“還記得以前常大人經常向先帝彈劾你們,自朕即位以來仍舊如此,倒是近日不知為何有所收斂了,朕也會常常聽到宮中的傳言,說你二人向來不合。”
聽到這裏,馮嚴巳心裏一緊,生怕李璟要深究下去,他正要解釋,李璟卻意外地說:“但常大人赤膽忠心,清正高潔,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國之大計,朕有時還真怕你們二人不合挑是非呢,
如今看來是朕杞人憂天了。老師能有如此容人雅量,朕也就放心了。”
虛驚一場,馮嚴巳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皇上苦心,微臣謹記。”
看得出來,一提到政事,李璟就愛答不理,興緻不高,馮嚴巳察言觀色也不主動提了,以免又惹得李璟不痛快。他一不痛快,自己又要跟着遭殃。
馮嚴巳打發了李璟,好不容易抽身,因為宮裏都堵不着常夢錫,他打算直接去學士府尋人。他已經許多天沒見到人了,所以心裏急切,走得飛快。
“!咦?”馮嚴巳頓住,他在心裏疑惑道:“前面那人的身形怎麼那麼像我的寶貝?”
他走近仔細一看,果然是常夢錫,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馮嚴巳激動不已,他快步迎上去,這時常夢錫似有所感,也朝這邊看過來。
馮嚴巳總覺得氣氛不對,常夢錫臉色嚴峻,像是出了什麼事,他關切地問:“孟……常大人,怎麼突然來宮裏,是出什麼事了嗎?”
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搭訕或許並不是個明智的做法,而且周圍宮人林立,就算他不知收斂,也要照顧到常夢錫的情緒,他不得不在緊要關頭改口。
“相爺”,常夢錫面色稍有緩和,打了聲招呼,就不發一言了。
馮嚴巳想,看來是來找我的。常夢錫似在猶豫什麼,馮嚴巳耐心地等在一邊,只聽常夢錫道:“這裏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相爺若是不介意,還請隨下官一同回府,下官有話和相爺說。”
馮嚴巳求之不得,道:“那常大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