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閑談
金陵風雨變幻,池州清凈如常。
池州八月還似酷暑,炎熱的天氣一直持續到年下九月余才稍有緩和。池州長官一早召眾人議事,方才解散。常夢錫左右閑來無事,突然有了興緻想去城裏轉轉,便謝絕了轎輦隻身離開。
三年的光陰猶如白駒過隙,世間最公平的是時間,最殘酷的也是時間。三年前常夢錫隻身來到池州,現在回想過去還仿若昨天。
可惜世間最遺憾的話語,亦不過一句“仿若昨天。”
小廝追上走遠的常夢錫,給他圍了件披風,問他需不需要帶路同行,常夢錫謝過,說不用。
小廝眼追他消瘦筆直的背影,直到漸漸淹沒在人海里。他本是在端茶遞水時,無意中聽見大人們私下議論,說常夢錫到此地之前乃是朝廷重臣,還頗受“光文肅武孝高皇帝、”也就是先主李昪的重用。李璟上位后,又不知為何被貶至此地。
人生無常,何況是朝堂之事,富貴榮辱皆在天子一念之間,都是天意。
池州城遠離金陵,不似天子腳下那般熱鬧,但民風淳樸,人群熙攘卻不至於吵鬧。
常夢錫少年經世,遭受變故猶如家常便飯,本該滿腔熱血大展報負的年紀,卻落得滿身的世態炎涼,漸漸地什麼都看淡了。
他看見了什麼,突然站定。
賣糖葫蘆的小販眼角一瞥衣角,心道估計又是個只看不買的,正要趕人,卻在抬首間神情劇震。
常夢錫本就生的極好,先前李昪在位的時候,常夢錫在朝野是出了名的好相貌。他此刻背光而立,眼眸卻婉轉流光,挽發低垂,秋風拂過,灧瀲同風起。
小販不由心道,女子也難有這番芳華,真乃世間絕色。又見他一身樸素凈衣,頓時對自己這身好似泥里打過滾的褂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販的口氣忽然殷勤,他心想說不定遇見個大主顧,早些賣完早些回家,老婆孩子還等着呢。
常夢錫對他截然不同的態度好似無所察覺。
先前說常夢錫出了名的好相貌,可同時也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原因無他,就因為此人一身傲骨、滿腔正氣,眼裏容不得丁點沙子,一番的做派力求完美,直來直去的脾性讓不少的大臣都吃過虧,連李璟都沒能逃過。
沒人知道剛直不阿的常夢錫私下裏卻有截然相反的軟順,他有食甜食的偏好,看見甜食就走不動路,而且越甜他越是喜歡。
此時糖串在陽光下晶瑩流光,他心裏想的很。
小販等了半天也沒見常夢錫有要掏錢買的跡象,心想難不成自己看錯了,眼前這個竟是個窮鬼,一串糖葫蘆也值得猶豫這麼久。又轉念一想,不應該啊,此人雖衣衫簡約卻顯一身貴氣,該不會是沒帶錢吧?
他猜對了。常夢錫少有上街的時候,瑣事雜物都有下人打理,自然也沒有帶錢的習慣。
常夢錫心想沒錢大不了就不吃了,轉身想走,就聽見小販道:“相逢即是有緣,公子若是喜歡小人這些粗鄙物食,便自取吧,送與公子,權當成全與公子的緣分了。”小販心想說不準是哪家公子體會民間疾苦來了,趁此機會賣個人情也好。
常夢錫忙拒絕道:“無功不受祿,店家使不得,在下受之有愧”
白來的都不要,難不成還是個缺心眼?他不要,小販卻急了,“公子這可是看不起小人了,又不是名貴的東西,不值幾個錢,公子就莫要推卻了”,說罷摘了幾束就往常夢錫手裏塞。
常夢錫文人雅士,一言一行都端着禮數,哪抵得住店家的熱情,回過神來手裏拿了好幾串糖葫蘆。周圍有人漸漸循着動靜看過來,常夢錫一時間不知所措,這這那那了半天,怕再攀扯之間引來更多人圍觀,總算紅着臉收下了。
他真誠謝道:“多謝店家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知店家家住何方,待在下回府便派人將銀錢送過來。”
小販一聽,心裏樂了。他猜的不錯,還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也是,尋常人家哪能養出這等氣韻的人。他道:“公子這般客氣,就得容小的多說兩句了。公子可知,這糖葫蘆小的雖然沒收錢,卻給小的帶來了更大的好處?”
常夢錫不明所以,小販抬抬下巴,示意他往旁邊看。原來是聚了好些姑娘。
“我這剩下的糖葫蘆可都有着落了,還得多謝公子您呢,”小販樂呵的不行。
常夢錫還是一頭霧水,小販乘勢吆喝:“糖葫蘆喲,又酸又甜嗬,物美價廉嗬,這位公子都喜歡!”。
!?
這下他總算是明白了,感情把他當了活招牌呢!
世人輕視市井商人追名逐利,都是自私小人,可也不得不佩服他們處事的圓滑和高超的生意手段。常夢錫又氣又佩服又好笑,揣着糖葫蘆默默地離開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從皇城來了一位公公。帶着聖旨來的。聖旨大意是李璟奉常夢錫為諫議大夫,入職翰林院。
常夢錫跪地領旨。
身處紛雜世間,哪有什麼世外桃源,一切的平和,不過是山雨欲來之前的徵兆。
常夢錫被召回的消息一出,右相府就熱鬧了。
大家都坐立不安,常夢錫倔牛一般的脾氣,六親不認難纏得很,他們早就討教過,因此諸位早早地就來相府商討對應之策。眼看討論之勢愈烈,馮延巳一身常服端坐上位,他左手輕叩,右手抵額,狀似旁觀。
林覺一干人等爭得不可開交,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這裏還沒議論完,又見外邊下人領了馮延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大哥!”
馮延魯下文還沒吐出來,馮延巳抬手打斷,慢吞吞道:“曉得了知道了,常夢錫要回來了。他是人又不是洪水猛獸,回來就回來,你們慌慌張張地做什麼?”
他屏退了了下人,此時堂里只有他們五人。
林覺先冷靜下來,“相爺莫不是忘了那常夢錫因何被貶?”
馮嚴一頓,隨即道:“本相自是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