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戀
1977年9月,牛月紅開始了鬱悶的初中生涯。
那是一個尊重人才、尊重知識的年代。廣播裏天天播送着科學家的感人事迹。老師們每天都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述陳景潤、華羅庚、李政道、楊振寧刻苦攻關的故事,激勵孩子們發奮學習,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才。
學校按照小學升初中的考試成績進行排名分班。成績排在前40名的學生進入尖子班,配備最強的師資教學。
牛月紅的成績排在150名學生中的第101名,被分在了普通二班。對此,她倒毫無怨言,因為她對學習沒有多大興趣,只想快點長大,自食其力。
隨着年齡的增長,牛月紅逐漸開始討厭男生的遊戲了,但是依然不願意與女生相處,總是一個人去學校上學,放學又一個人獨自回家。
正如牛月紅的預言,牛新國高中畢業后參軍去了遠方。
牛新疆考上了離家20公里遠的金山縣第一中學,平時住在學校,周末才回家來。
除了整天忙碌工作的父母,家裏只剩下牛月紅一個人。
她開始感到孤單了,產生了需要關愛的需求。
初三第一學期的第一天,班裏來了一個插班的男生。
這個男生叫王剛。他的爸爸是公社的黨委書記。由於父母工作忙,王剛從小在山東的奶奶家生活。如今奶奶年事已高、身體大不如前,也無法照料王剛的生活了。於是,王剛的父母把他從山東老家接回到自己的身邊。
王剛,高高的個子,皮膚白皙,濃眉大眼,鼻子尖上有一顆小黑痣。他說話溫和,做事穩重,不像其他男生粗魯放肆、嬉皮笑臉,沒個正經。
牛月紅看到王剛第一眼的時候,心中突然震顫了一下。她努力睜大眼睛,仔細觀察着這個“天外來客”。
她覺得這個帥氣、文靜的男孩子身上有股高雅的氣質。毋庸置疑,見慣了調皮男生的牛月紅被性格溫和的王剛深深地吸引住了。
上課的時候,牛月紅的雙眼盯着老師講課的嘴巴,心裏想着的卻是王剛鼻子尖上的那顆黑痣。下課回家,她心情煩躁,無法靜下心來寫作業,滿腦子都是王剛文質彬彬的樣子。
王剛學習的成績很優秀,第一單元考試成績名列全班第一,受到了老師的表揚、男生的佩服、女生的愛慕。
牛月紅像丟了魂似的,每天上學的頭等大事就是看到王剛。她故意最晚一個離開教室,眼巴巴地目送着王剛和同學們放學回家。她渴望着和王剛說話,可是又找不到什麼話題。她的內心十分苦惱。
周末,上高中的牛新疆給她帶回來一本初三課外練習參考書。
這對自己有什麼用處!牛月紅氣惱地拍打着那本書。突然,一個念頭閃現在她的腦海里。對!就這麼著吧!
第二天上午課間操之後,牛月紅瞅准了一個機會接近王剛。她故作鎮靜地說:“王剛,我二哥有一本參考書,可能對你有用。借給你看看吧。”
牛月紅雙手捧起那本參考書,鄭重地遞到王剛的眼前。
王剛一臉驚愕,然後雙手接過參考書,真誠地說:“謝謝你。我快速看完就還給你。”
牛月紅的心被緊張而甜蜜的感覺籠罩着。她燦爛地一笑:“不着急。反正我也用不着。”
緊接着,她親昵地告訴王剛:“我們老家也是山東的。青島。革命老區!”
王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只知道山東的沂蒙山是革命老區,自己在青島生活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聽說青島是革命老區!
儘管如此,王剛還是很感激牛月紅主動給自己借參考書。他信守諾言,幾天後就把參考書還給了牛月紅。因為借書、還書這件事,他們很快熟悉起來。每次相逢,王剛都會很有禮貌地對她點頭微笑。
此時此刻,牛月紅有一種像觸電的感覺,心裏盛滿了幸福和愉悅。
牛月紅通過私下觀察發現王剛在閑暇的時候常常在花壇前讀書思考,便猜測他不同於班裏只會嬉戲打鬧的男生,一定愛好花花草草。於是,她沒有給父親打招呼,擅自做主從家裏帶來一盆最茁壯的月月紅,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送給了王剛。
王剛望着迅速閃人的牛月紅,心中又是驚愕又是感動,便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擺放在了教室的窗台上。
平時說話就十分尖刻的胡麗萍發現窗台上的月月紅,立刻大聲嚷嚷起來:“哪裏弄來的臭繡球?味道難聞死了。”
其他人也應和道:“就是,就是,臭死了!”
牛月紅和王剛互相對視了一下,發現對方面紅耳赤,十分尷尬。
學校對學生分班實行動態化管理。每個學期期末考試后,尖子班成績最差的三名學生要下調到普通班,三個普通班成績排名第一的人要上調到尖子班。
初三第一學期結束,王剛便以二班第一名的成績上調到了尖子班。
牛月紅一下感到了自己和王剛的差距。她心如刀割,痛苦地考慮了好幾天,大膽地決定試探一下王剛是否也喜歡自己。
一天放學后,牛月紅透過玻璃窗看到對面教室里尖子班還在上課,就坐在臨窗的座位上假裝看書,時不時地張望一下,觀察尖子班在什麼時候下課。
尖子班終於下課了。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教室。
王剛最後一個出來。
牛月紅悄無聲息地來到王剛面前,冷不丁把王剛嚇了一跳。
“王剛,學習不要太辛苦了。這個,你有空的時候看一看。”
牛月紅小聲地說,雙手遞上一本《中國青年》雜誌。
王剛接過雜誌看了一眼封面,依舊認真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望着王剛遠去的背影,牛月紅心事重重:王剛看到雜誌里的信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他會不會把我想成是那種不務正業的壞女孩?他會像我喜歡他這樣喜歡我嗎?
牛月紅第一次這麼不自信。
讓牛月紅萬分痛苦的是過了好幾天,王剛既沒有歸還那本雜誌,也沒有就夾在雜誌中的信答覆牛月紅。
牛月紅整天心神不定。她好幾次都想去直接面對王剛,但是又擔心自己唐突冒失反而把事情弄僵了。他們在學校也曾經偶然相遇過,但是王剛是在同學群里,牛月紅不方便說話。王剛的臉上毫無表情,也沒有正眼看一下牛月紅。
牛月紅實在忍無可忍,終於找到了一個和王剛獨處的機會。
學校要組織學生去學農勞動,幫助公社社員鋤草。因為鋤頭數量有限,學校廣播裏通知各個班級派一名學生去庫房統一領取鋤頭。牛月紅從窗戶里看到王剛出了教室向學校庫房走去,急中生智高舉起右手,強烈要求代表班級去領鋤頭。
班主任看見平時不怎麼關心集體的牛月紅如此主動積極,高興地指派牛月紅去領鋤頭。
牛月紅跑進學校的庫房,看到裏面除了王剛還有幾個領鋤頭的學生,便給王剛暗地裏使了個眼色,讓他等一會。
牛月紅等到其他同學扛上鋤頭走出庫房以後,走到王剛面前,雙眼死盯着他的臉問道:“你怎麼不給我回信?”
王剛為難地低下了頭,猶豫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告訴牛月紅:“我爸媽讓我安心學習考高中,不能做分心的事。”
“你把我寫信的事兒告訴你父母了?”牛月紅瞪大眼睛驚呼道。
“是的。”王剛肯定地說。
天哪!牛月紅感到天旋地轉,雙腿無法站穩。這個書獃子,怎麼可以這樣!我那封用心書寫的情書就這樣被他無情地踐踏了!學習!學習,你就知道學習!
“你學死算了!”空蕩蕩的庫房裏回蕩着牛月紅怒不可遏的吼叫聲。那聲音充滿了傷心、憤怒、怨恨和孤獨。
牛月紅的初戀就這樣被無情地扼殺了。
她好幾天都沒有來到學校上課。有人說她病了。有人說她失戀了。大家並不是十分地關心她。因為她平常就獨來獨往,也沒有特別吸引別人注意的地方。
牛月紅最後還是來上學了。
短短的幾天時間,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整天沉默不語,魂不守舍,臉色蠟黃,嘴角緊閉,頹廢地窩在座位上發獃。
同學們都在埋頭緊張地複習着,準備高中的升學考試。沒有人關心牛月紅的心事。
老師說,這次高中的升學率為80%,也就意味着100個學生當中,有20個人不能上高中,當然也就失去了將來考大學的資格。
牛月紅從以前渴望接近王剛驟變為懼怕遇見王剛。她那顆堅決、熱烈、好強的心靈受到了無情的傷害和踐踏。這個重大的打擊讓她痛不欲生,萬念俱灰。她總是選擇人最少的時候來到學校,等到同學們都走了以後才最後一個離開學校。她甚至都不願意繼續上學了。
“地獄!這裏是我的地獄!”牛月紅咬着嘴唇憤恨地說道。
牛福壽看着悶悶不樂的女兒,覺得女兒有了心事。他知道女兒的學習成績不如老二,因此對女兒考高中、考大學也並不看重。他更心疼的是這個寶貝丫頭。
一天,牛福壽關心地問牛月紅:“小紅,有啥不高興的事給爸爸媽媽說,不要藏在心裏。如果你嫌給爸爸說不方便,就給你媽媽說說。”
牛月紅憂鬱地搖搖頭:“爸,我沒事。您放心吧。”
母親張桂蘭是一個要強的女性,在工作方面絕不肯輸給丈夫。她是蔬菜班的班長,沒黑沒白地守在田間地頭搞什麼蔬菜新品種試驗,根本無暇顧及女兒的心事。
正在牛福壽一籌莫展的時候,生產隊的廣播裏傳來了女廣播員悅耳的聲音:“廣大社員同志們,現在廣播通知。明天上午10點整,全體社員在公社俱樂部開大會。再廣播一遍……”
牛福壽聽到廣播突然想起了什麼,以探詢的口氣對牛月紅說道:“小紅,這個廣播員是你田淑珍阿姨。她是天津知識青年,馬上就要返城了。公社最近正在找人頂替她呢。你願不願意干這份工作?要是你願意,我去給公社王書記說說?”
牛月紅如同發現了新大陸,眼睛裏立刻閃爍出希望的光芒,急切地回答說:“行!只要不上學,幹啥都行!”
1981年7月,王剛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金山縣一中,再次成為高中尖子班的一員。牛月紅的大多數同學也都上了高中或者職業高中,小部分同學告別了學校,扛起鋤頭變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員。
牛月紅也成為了一名人民公社的新社員。不過,她不用風吹日晒地去修理地球。她頂替了田淑珍成為公社廣播站的專職廣播員。
“社員同志們,現在播送生產新聞。我公社社員周志遠同志在收割玉米勞動競賽中,一天收割玉米500公斤,受到公社的通報表揚。”
牛月紅那清脆利落的聲音通過廣播喇叭,傳到了火熱的田間地頭,傳到了全公社的每家每戶。
牛福壽和張桂蘭從喇叭里聽到女兒的聲音特別興奮。牛福壽高興地說:“咱家這個丫頭本事大着咧!我們牛家總算出了一個文化人。”
張桂蘭自豪地說:“看把你美的!丫頭是我生的,隨我了!”
牛月紅可謂是百靈初啼,大獲成功。
人們原先以為只有城裏人才可以做的高級工作,如今牛月紅居然輕鬆地上位了。在大家眼裏,牛月紅儼然成了一名令人敬仰的知識分子。
牛月紅的播音雖然帶有父親傳給她的河東口音,但是作為一個鄉村的廣播員還是說得過去的。
牛月紅每天早早地來到廣播站,打掃衛生,接通設備電源,開始一天的工作。她首先按點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再轉播河西人民廣播電台的《河西新聞聯播》,然後再轉播金山縣廣播站的《金山新聞》,最後自己播報公社的生產新聞和各種會議通知。
牛月紅的工作十分簡單,日子過得也充實,鬱悶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一天,幾個閑着無事的小夥子趴在廣播站的窗戶上,透過玻璃打探牛月紅是怎麼播音的。他們一邊張望着,一邊拿牛月紅開玩笑。
牛月紅看到這幫嬉皮笑臉的傢伙,立即停止了播音,一個箭步衝到窗戶前,一把扯上窗帘,不讓他們看到自己。
那幫傢伙不甘心,用手拍打玻璃,干擾牛月紅的播音。
牛月紅一把拉開門,端起一盆涼水就向他們身上潑去。
那幫傢伙像落湯雞一樣落荒而逃。
牛月紅站在門前,雙手叉腰,望着狼狽奔跑的小夥子們得意地大笑起來。
少女開朗的笑聲中夾雜着一種帶有磁性的柔媚的聲調。在小夥子們聽來別有一番迷人的韻味。
牛月紅覺得天空是蔚藍的,風兒是和煦的,甚至眼前的這個世界也變得讓人舒暢起來。這是她少女時代最風光的時刻。在那一刻,她的少女時代的黯淡時光結束了。生活揭開了新的篇章。她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勝利者,是受到大家羨慕、佩服的公主和英雄一樣的角色。
她暗暗給自己鼓勁道:“我就是要做一個強者。”
有時候,牛月紅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王子一般的王剛。她對自己被冷遇感到很不甘心,總是覺得自己被王剛輕視和小看了。她怨恨王剛,但是又時刻關注着王剛的一切消息。
懷念他?留戀他?
牛月紅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