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5 趙凝08
馬市那時候已經很亂了,粟鞨人寧人推推擠擠地往暮雨砍人的地方涌去,我用帶鞘的順刀在人群中左劈右砍,生生地劈出了一條路。
在一面翻到的書攤前,章琥塔部的人拿着刀將暮雨圍在中間,和一群市丁對峙着,一名酸儒摸樣的人倒在被鮮血染紅的書堆之中。
後來,我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當時,閑州粟鞨那邊流行看三國演義,以野牛皮為首,閑州的那些部落首領都找認識漢字的人給自己讀這本書,想從其中學寧人的用兵之道......
你別笑,那段時間裏,初步統一的粟鞨人總想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變得強大,兵法書的內容對粟鞨人來說太過玄妙,但是總得給首領們找一本關於戰爭的啟蒙讀物啊,咦?這本叫三國演義的書不錯!好,就它吧!
三國演義你看過吧!演義,演義,在我們久經行武之人看來,那書當成消遣看看還行,要是讀來直接用做兵法就難免貽笑大方了。
但是,對於粟鞨人來說,那本書的有用之處在於,是可以讓他們對漢地的大規模征戰有一個模糊的認識。能做到這點,也就夠了。
其實,粟鞨人從出生起就在打仗,部落之間的權謀鬥爭也毫不亞於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可以說,他們的兵法,早已經融進了他們的血脈之中。
暮雨這次來,一直想給他阿瑪弄一本三國演義回去,但是,這書商卻欺她不識漢字,在收了她的一小捆貂皮后,拿出一本金瓶梅交到她手裏,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就是三國演義......
暮雨拿過書後打開翻了翻,就察覺出了異樣,因為那本書里插着很多秘戲圖。就算不識字,她也能意識到寫國與國交戰的小說里,不會有男女翻雲覆雨的插圖。
但是,那書商仍舊一口咬定這書就是三國演義,還搖頭晃腦地說,三國者,即潘金蓮李瓶兒春梅之意,姑娘要是不懂其中奧秘,請隨在下入客棧一敘......
看他這麼說,旁邊圍觀的寧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一個勁地跟着起鬨,那書商也越發得意,指着書中的秘戲圖露骨地對暮雨描述西門大官人之獨門兵法究竟妙在何處......
圍觀之人也跟着一邊指指點點,一邊不乾不淨地對暮雨說著污言穢語,暮雨懂不少漢話,這時被眾人環繞着調笑,以她的脾氣理所當然地勃然大怒起來,拔出順刀一下便砍翻了書攤,將書商按倒在地拳腳相加。
粟鞨人的身材,要麼又高又壯,要麼瘦小精悍,中等身材之人很少見,暮雨屬於前者,乍看之下,她似乎比我還要高些,但身材卻不臃腫。自小就弓馬嫻熟,她用的弓和尋常粟鞨男子用的一樣,會騎射,那落魄的寧人酸儒,又如何是她的對手。頃刻間,書商就被打得雙眼烏青,鼻血長流。
平心而論,那書商這麼做其實情有可原......
粟鞨人的實力正在一天天迅速膨脹着,而官方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對這種變化一直持默許,甚至是暗中相助的態度。這一切,遼東邊民全都看在眼裏,怒在心頭。
他們知道,粟鞨這頭沉睡了幾百年的惡獸正在迅速蘇醒,這頭惡獸醒來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咬碎他們的生活,吞掉他們的家園,將他們的妻兒老小嚼得粉身碎骨。然而,他們僅僅是百姓,他們對此束手無策,他們只能在忐忑中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厄運......
因此,當看到就連美麗的妙齡粟鞨女人都在試圖換購三國演義時,這名書商的心中該是如何的驚詫憤怒恐懼和無奈......他這樣做,其實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對抗那柄高懸在頭頂的利刃,呵呵,對待一個想要從自己這裏買書,然後靠着書中的指點反過來奪取自己性命的人,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本就是無可指責的......
然而,這一次他所面對的,是暮雨,章琥塔部驕傲的公主......
市丁迅速出現了,市丁也是百姓,他們的情感和書商沒什麼不同,於是,市丁理所當然地偏袒起了書商。
“這件事錯誤在你,你們粟鞨女人生性放浪,一定是想買這金瓶梅回去研讀如何偷漢子,然後書商看你年紀輕輕的,雖然非我族類但仍不忍心看你墮入淫途,於是拿了三國演義給你,但是你卻將書商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惱羞成怒之下砸了書攤,還對書商施暴!是這樣嗎?”
“對!”
“這粟鞨女人不要臉!”
“剛剛她還說只要給她金瓶梅,她就陪書商去客棧做那快活事兒呢!”
此時,圍觀之人越來越多,其中有寧人也有粟鞨人,但是市丁說話時用的是漢語,因此寧人聽后高聲附和,粟鞨人則懵懂地互相詢問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哎,晚生真是多此一舉,早知道這粟鞨女人如此不可救藥,乾脆按她說的給她一本金瓶梅,然後再和她一起去客棧翻雲覆雨多好,雖然她長得丑了點,身上還有一股子牛馬味,但為了給粟鞨人改下種,我受點委屈又有何妨呢?”
書商從地上爬起,擦掉鼻血后見有人給自己撐腰,所以又來了勁。
“好吧,粟鞨娘們,既然先生大度,原諒你的過錯,且願意屈就於你,那麼就陪先生去客棧快活快活吧!給先生伺候舒服了,就給你金瓶梅,你看了之後準保比你們部落其她娘們更受男人疼愛!”
市丁一邊說,一邊沖圍觀的寧人擠眉弄眼。
圍觀的寧人笑得更歡了。
暮雨家裏有寧人阿哈,她對漢地的風物也很感興趣,因此市丁書商圍觀百姓說了些什麼,她基本上都能聽得懂。但是她此時仍舊忍耐着,我很難想像,以她的性格,她當時是如何做到的...
“書我不要了,把貂皮還我。”她平靜地對書商說道。
“貂皮?什麼貂皮?這粟鞨女人竟然還想從我這裏訛到貂皮!你方才明明說是想靠賣春來換書的!怎麼現在又想要貂皮?也罷,只要你能給我服侍得舒舒服服的,給你一張貂皮又有何難呢?”
在圍觀人群的哄堂大笑中,暮雨默默地閉上了眼睛,肩膀氣得不住顫抖。她已經快到極限了。
然而,書商卻以此認為暮雨軟弱可欺,竟然想伸手去拉暮雨的胳膊......
於是,暮雨的順刀再一次出鞘了,順刀的刀鋒並不十分鋒利,但是割開書商的喉管卻綽綽有餘了......
我到現場時,廖月堡的駐軍也趕到了。
更多的粟鞨人也到了。閑州的,寧公特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這些人將暮雨護在中間。
駐軍要求拘捕暮雨,粟鞨人不允。
駐軍點燃了火銃的火繩,粟鞨人拔出了隨身的順刀,圍觀人群哭喊着四下逃散......
我站在暮雨身邊,饒是我平日裏暗暗以能謀善斷自負,但當時我的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戰火一觸即發,我該如何抉擇?
這時,暮雨看了我一眼,她凝視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內容,我一時間沒辦法完全領會,她從懷中拿出一個物件,悄悄塞進我的手中。
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瞬間傳遍了我的周身!滑膩的質地,鋼勁樸拙的雕工,我的手指緩緩劃過那一串熟悉的字跡——金羽衛小旗官趙凝......我久違的牙牌,我身份的證明,我作為趙凝的命......竟然在這種時候,回到了我的手中!
就在我握着牙牌怔怔地站在原地之時,暮雨輕輕推開了層層疊疊的人群,翩然走到邊軍如林的火銃前。
“我是寧公特粟鞨的章琥塔·暮雨,這個人是我殺的,我跟你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