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V5 趙凝05
聊着聊着,我開始有了一種憧憬,如果能夠作為“趙霆”——一名普通的金羽衛小旗在滇黔的錦繡山河之中與她生活一世,該是何等的自在快活......
後來,她被亂兵擄走。“救我救我救我......”雖然她並沒有說明,但那洞中她能夠求援的對象就只有我一人,當石壁另一側的我自始至終保持沉默時,她的心裏該是何等的失望與落寞......
敏敏啊,傻姑娘...擦掉你眼角的淚痕吧,我又怎麼會將你一個人丟下不管呢?
於是,在她被亂兵擄走之後,我拄着拐杖潛入驛道旁的山林,雖然彼時我並不知曉她的摸樣......
被我從叛軍手中奪回后,她一下子就撲進了我的懷裏,放肆地嚎啕大哭起來,沒有半點生疏之感。好像我們是相識多年的情侶,在經過了短暫的別離后終於又迎來了重逢。
不過以我現在借用着那具軀殼,倒也不負這個真摯的相擁。
“敏敏,你聽我說,也許接下來你聽到的事情對你來說有些太過匪夷所思,但請你一定要保持冷靜,因為,這世間能幫我的人,只有你......”
我一邊摩挲着她的腦後的秀髮,一邊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趙霆。”
“你才不是趙霆!”敏敏抽泣着說道。“雖然我只在幼時見過他一次,但是,我確信你絕對不是他!”
“沒錯,曾經的我的確不是趙霆。但是因緣際會下,我現在必須借用他的軀殼,而你,現在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夠拆穿這件事的人。所以,你會幫我嗎?”
“為什麼要求我呢?剛剛只要再多射一箭,豈不是更安全,也更省事?”
敏敏從我懷中探出頭,靜靜地看着我。
“哼,沒錯,你就是個登徒浪子!”沒等我回答,她突然毫無來由地用膝蓋踹了我的襠部一下......我怔了怔,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體的那個部為,此時正高高挺起,堅硬如鐵......而藏身在我懷中的敏敏,自然能夠感覺到他的異樣。
“不是你想的那樣!廝殺搏命時,他有時也會不自覺地變硬......”我紅着臉解釋道。
真正的性命相搏中,那東西有時的確會不由自主地變硬,但是,料理這幾個叛亂的屯軍,又哪裏稱得上是性命相搏......
然而不論我如何解釋,敏敏卻一直帶着一種洞悉一切后的瞭然似笑非笑着,彷彿在說:“多說無益,原來這就是你不殺我的原因!嘖嘖嘖......”
我一瘸一拐地將亂軍的屍首推下山崖,然後指揮敏敏在一處可以觀察驛路的山坡處草草地搭建了一處營地。
“你的故事很長嗎?”敏敏熟練給我的傷腿換了葯。
“很長,8年裏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完的。”
“那你就慢慢講給我聽吧......聽完后,如果我不滿意,你就要尋個由頭把這門親事退了,然後咱倆相忘江湖各自安好。如果我滿意......那麼,我或許會將錯就錯嫁給你當媳婦!總之,這件事的決定權在我這裏!”
故事還未講完,從雲龍出發的平亂部隊便不合時宜地出現了,行伍中既有敏敏的大哥,又有軒子佩等護送我的金羽衛。
從遼東死裏逃生的未婚夫偶然間救下了身陷亂軍的未婚妻。這個頗具唐傳奇小說色彩的故事讓眾人一時間無不拍手稱奇。
兩日後,雲山堡這場密謀已久的叛亂被官軍徹底平定。陳知勇率領麾下軍馬屯駐雲山,協助金羽衛對叛亂軍兵進行整編。軒子佩則趁此時機將我從滇雲鎮撫司調回了東北鎮撫司。
期間,我斷斷續續地將自己的身世,以及在粟鞨發生的一些事情告訴了敏敏......
“待我先把茶烹好,你再開始講你的故事吧!”
敏敏從一直背在身後的小布包里取出了一套小巧的茶具,用瓦罐在小溪邊汲了些水,放在紅泥小爐上燒開。一抹翠綠被芊芊素手投入罐中,於翻騰的水花中緩緩舒展,載沉載浮。
“這裏的地勢比平原高出許多,所以即使是沸騰的水也可以直接拿來煮茶。這是去年的茶葉,你將就喝吧。我家的茶山,要等兩個月後才會有新茶下市,我娘年年都會托軍驛將自己親手採的鮮茶捎來,到時再請你嘗鮮。
你上次說的人熊,和我家鄉的‘老變婆’有些像,傳說中,女人去世后,因太過思念丈夫和孩子,會變成渾身長毛的妖怪悄悄潛回家中窺望。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仍舊穿着入殮時的衣裝,有時,還會趁人不注意,抱起孩子就跑,凡是被老變婆抱走的孩子,便沒法子再重新尋回來了。
我小時候有時會不大乖,我娘就會用這個東西來嚇唬我,只不過我們的‘老變婆’沒有刀槍難入的皮毛,身高也和尋常人在伯仲之間,哪裏像你們那裏,一丈高的大毛人,真可怕......”
“嘿嘿,那可不咋的,俺們東北那疙瘩什麼東西都老鼻子大了!不像你們黔貴,啥啥都長得小么嘎達眼的......”我故意用遼東方言說道。
人和人之間的第一次對話真的很重要,彼時,為了安慰塌方另一側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孩兒,我不得不擺出一副登徒浪子的嘴臉和她插科打諢。
但是,自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辦法用君子的臉孔和敏敏相處了。不過,雖然和女人相處的經驗不多,但我也能感覺到,敏敏內心裏對我的好感,的確在與日俱增......
我這樣做對嗎?明明知道不久之後就要重新回到那個早已用剛鐵與鮮血刻進自己宿命的修羅地獄。現在卻仍舊在這個本不該屬於我的世界裏流連,有意無意地,在敏敏的心湖中撩起一圈圈漣漪......
或許不對吧,我曾經告誡過自己——趙凝,你那雙已經沾染了太多血污的手,不配伸進她清澈見底的心湖之中,好好和人家姑娘說說,尋個由頭把親事退了吧......讓她繼續在這柔媚的黔地群山中,度過自己的青春年華。
但是每一次相處,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她明媚的笑顏之中。在她流動的眼波下,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傾訴的慾望......
我的心中,其實早已經被一團團繫緊的死結所堆滿,而敏敏纖細的手指,或許可以幫我解開這些日益緊錮的纏繞。
然而,此去東北,萬里關山就如同一幅巨大的帳幕,可以將那修羅地獄中發生的事情重重隔絕,我又憑什麼將這幅帳幕在她眼前掀開,讓那慘烈的景象攪碎她良宵的佳夢?
我又憑什麼將自己那戴得太久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鮮血淋漓地揭下,讓她告訴我,我現在最真實的模樣又究竟是何等的猙獰恐怖抑或是頹喪迷茫?
算了,不想了,就像敏敏說的那樣,將選擇的主動權留在她手中吧。畢竟,這些年中,那些和我有關的處心積慮,最終都會變成鏡花水月般的夢幻泡影。
當年,家父為了保住我這顆“完卵”,將年紀輕輕就已經考中舉人功名的我送至金羽衛中躲避看似馬上就要到來的傾巢之日。
然而,鳥巢在傾覆前卻奇迹般地得以保全,而我這顆原本可以變成鳳凰的完卵卻被遺失在茫茫的東北雪原之中,最終被孵化成了一隻沉鬱的海東青......
曾經,有人費盡心力想將這隻海東青留在身邊,但她卻不曉得,她的懷抱,卻終非這隻海東青翱翔的天空......
敏敏,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名字這東西彷彿有一種魔力,我單名一個凝字,字了寧,只有“了”了,才能“寧”,方能“凝”......曾經,我一直渴望這個由“了”至“寧”的境界。
但是,在我這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卻經歷了同齡人無緣經歷的種種際遇。在我得知自己考取舉人功名那晚,我沒有和同榜的考生們一起去花樓夜飲,而是默默地坐在書齋之中,為我的倭刀擦油打粉……
現在想來,這可能就是一個有趣的預兆,因為,那之後沒多久,我就不得不通過恩蔭成了一名金羽衛……16歲就中舉的小老爺卻去當了恩蔭的金羽衛,這種情況看似荒謬,但從開朝以來,做了同樣選擇的少年卻多如恆河之沙。
為什麼?呵呵,金羽衛名聲雖臭,但是有一點對於官宦之家卻極其難得——入金羽衛者,可不受本家政治上的牽連---即使你的父兄在朝堂之上失勢獲罪株連家人,只要你是金羽衛,那麼你就不會受到牽扯。
因為你已經是聖上的親衛了,與原來的家人再也沒有絲毫干係!當然,造反謀逆之罪是不包括在內的。
說來也巧,家父當年給我謀的差使,原本和這趙霆一樣,在金羽衛西南鎮撫司錦江衛……那是金羽衛中最消停最安逸的一個衛所。
想必,以他當時的心境,肯定是想讓我遠離爭鬥,平穩安寧地度過一生吧……但是,他的政敵卻也不傻,你以為將兒子送去安逸之地當金羽衛就萬事大吉了?哼哼,卻說這金羽衛中,有個叫東北鎮撫司的所在!近幾十年,那裏就是金羽衛中的閻羅殿!
因此,還沒等我抵達麗江,在你們黔貴的鎮遠,調令就追了上來——讓我改往東北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