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山下山
男子落荒得神色,搞得外頭的人也是迷茫不解。小知和秀兒朝着周玄清望了過來--從小長大的默契還是有的,大抵就猜到了什麼緣由。
南山把罐子放回三清神龕下,走出來扣指敲了敲周玄清的後腦勺,“胡鬧,把為師的衣食父母嚇走了,誰給錢修繕宮觀?”
周玄清促狹一笑反問道,“徒兒倒是奇怪,師父從前不是富家公子嗎?這麼多年屈在牛頭山做道士,還總在鎮上的酒肆里賒賬被罵?難不成,您從前是被趕出家門的?所以沒臉回去了?”
南山就像被人踩了尾巴般,脾氣一下子上頭,皺眉道:“為師看你是太閑了,趕緊去抄幾遍陰符經、黃庭經。”
“好好好,徒兒這就回房去抄那些清靜無為、離境坐忘的經文。”
剛說完,又有人跨步進了堂內。南山朝周玄清瞪了一眼,就把門合上了。
抄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經文,周玄清犯了困,打了個瞌睡。等她被小知推醒時,床頭已經落了夕陽餘暉。
此刻宮觀里又恢復了冷清的樣子。
她踏進屋子,瞧見南山端坐着,將桌上的銅板一枚一枚穿成一貫。每拿起一枚銅板,就對着吹一下,放耳邊聽到了清脆縈耳的音,嘴角抑制不住的張着笑。
周玄清幫着秀兒將菜盤子放下,出聲提醒:“師傅,開飯了。”
八分饑飽,夜幕已沉,大家規整規整就散了休息。
窗戶輕掩,風掃樹葉倏倏翻騰,屋內燭光微弱撲閃,宮觀常年焚香,自然就有一股線香餘味四下飄散。
周玄清盤着腿,對面坐着南山。
他輕咳后,目光透着欣慰看過去,“阿清啊,你三歲識字,六歲背經,十歲就隨着為師開壇祭禮。你是天生入道門,聰慧過人但是你低調。。。”
周玄清被這麼一頓猛誇,飄飄然不知所以,心道不適應,開口打斷:“師傅,有話不妨直說,對着徒弟就不必繞那彎子了。”
果然前面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鋪墊。南山深吸了一口氣,覷看了一眼才憋出一句話,“為師打算下山成親了。”
周玄清還沒有半點準備,楞了一下才道,“師傅別鬧,咱們可是道人。”
“為師就是個散修道人,吃肉喝酒、娶妻生子都不礙事。當初若不是將你們這些瓜娃子撿回來養,至於耽擱到現在才成親嗎?誰要攔為師就跟誰急啊。你們一個個可不能沒良心。”
周玄清聽完先是挑眉凝神,而後假意難過,目光卻偷偷往南山臉上瞟,見他緊張的不行才忍不住發笑。
“行啦師傅,你不就是想探探徒弟的口風嗎?你還真怕我們三個會有人不答應嗎?”
南山點點頭,瓮聲瓮氣道:“為師要說的話說完了,你是如何看的?”
“師傅,這些年您與翠娘眉來眼去,徒弟眼睛都不是瞎的。若你要下山,自當祝您和師娘百年和合,兒孫繞膝。”
翠娘何許人?她是前幾年才搬到大同鎮上的,做的豆花生意。年紀與南山相仿,長得是風韻綽約,說話的時候溫和有禮,叫人自自然心生愉悅。
南山去鎮上的酒肆喝酒常常賒賬,有一回欠的多了還不上,酒肆掌柜急了,要把他綁了送去見官。多虧了翠娘仗義攔下,拿出銀子給他還了債。這人情債果不是好欠的,南山只要下山就跑去豆花攤子裏幫忙。一來二去,還就對上眼了。
三個徒弟雖不經人事但時刻看在眼裏:師傅和翠娘兩人都不算年輕了,有些事情壓在心底口難開。偶爾他們在被南山訓斥的時候,還會把這事情拿出來笑話。但凡沾着翠娘兩個字,南山的脾氣嗖一下就會沒了。
翌日
南山要還俗了。他走之前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事,便是將一成宮掌門之位交付與周玄清。
沒有什麼繁瑣的繼任儀式,宮觀內也只有師徒四人。周玄清葛巾素袍,撩起衣擺跪下,對着三清天尊的神龕神情一肅,叩拜了三個響頭。
堂外安靜的很,只聞風拂過樹梢,搖晃枝葉颯颯聲。牛頭山一片黛色,有個人影正緩步踏着山道走上來。
日頭從平地躥到山尖,暖暖的從檐下傾灑進半間屋子。
周玄清抬頭挺腰,鄭重的從南山手上接過一柄桃木劍、一個清音鈴還有一袋令旗令牌。
“日後,一成宮還有小知、秀兒就都靠你了。玄清啊,為師今日就準備走了。”南山眼眶一圈溫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離別傷情融於胸膛內久久不散。
目光慢慢從三個徒弟臉上一一劃過,眼前恍惚還能看到他們剛撿回來時的模樣。人影重疊,年年歲長,從蹣跚學步到健步如飛,從稚嫩青澀到稜角銳利。
“師傅在上,請受徒兒們一拜。”周玄清拉着小知和秀兒並列一排,一揖到底跪在地上叩首。
“師傅如父,當再受三拜!”一下,兩下,三下。腦門咚咚抵着地面。
南山趕緊抹去眼角濕潤,一掃傷情變了愉悅起來,抬手扶起人。“行啦行啦!瓜娃子長大會哄人了,為師高興,高興的很。”
“喲,我來的可巧,瞧見你一把年紀哭鼻子了。”
一道人影背光而立,支着手臂倚靠在門欄上,正笑盈盈的看着師徒四人。
“翠娘?你什麼時候到的?”南山嘴角揚起,走過去順手一牽就拉進了屋,目光再沒有移開人。
翠娘身姿苗條,淺黃羅衣襯得眼神越加溫柔,薄施粉黛,但見眉梢眼角隱露風霜細紋。
三個徒弟將目光投了過去,小知機靈先開口,“師娘好。日後就麻煩師娘,多多照顧師傅了。”
翠娘微低頭莞爾一笑,再抬目光時停在周玄清臉上,神情有些欲言又止。
“阿清,我與你師傅下山後要去他在京城的家宅。若有機會,你可要來京城看看我們。”
聲音溫柔,如微風拂面。叫人難以拒絕。
周玄清頷首,眼眸明亮。“一定。”
南山今日換下了那身泛舊的道袍,着了一襲灰色常服,收拾好包袱,對着三個徒弟再叮囑兩句,才帶着翠娘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山腳下候着一輛烏棚馬車,兩人上車后安靜坐着。車夫一揮鞭,馬兒開始前行,車輪咕嚕碾過石子路,偶爾還會顛簸一下。
翠娘掀起車簾一角,回望向那座愈來愈遠的牛頭山。原本心如平瀾水,卻像忽然被砸了一顆石子,皺起了細細漪漣。
“你守着他們這麼多年,何不帶着他們一塊還俗,接回京城?”
南山眺望外頭遠山,喟嘆一句,“想啊,可是他們三個都是在大同鎮附近撿來的。我總盼着哪天他們的爹娘能良心發現,萬一回來找找呢?他們離開此地,便會如大海撈針無處尋蹤。況且,他們本該有自己的一番命數,跟着我混豈不糟蹋。”
翠娘放下了車簾,側過去靠在南山的肩頭,“我呀一直好奇,你那三個徒弟當真都是你撿回來的?”
南山摸着翠娘的手道:“自然,你不會以為是我私生的吧?要說他們三人還屬阿清最是可憐。撿回來的時候尚裹在襁褓中,天上下着大雪,她就被丟在了草叢間,凍的臉都發紫,哭聲斷續都啞了。我那時就想,誰家爹娘如此狠心啊?既然不要,倒不如不生。幸好是我救了,否則真是作孽了。”
翠娘聽完,閉上眼,帶着憐惜嘆氣道:“或許,誰家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馬車的車輪印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