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種生基(六)
吳家的人,隨着吳玉珠的這番‘瘋言瘋語‘而各懷心事,陷入了長久又痛苦的回憶之中......
只記得那是酷暑的節氣,烏雲遮天,本以為會是場尋常的雷陣雨,結果滂沱如注的雨勢連綿了三日。
雨停後放晴,河水暴漲,鎮上有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結着伴去河裏鳧水消暑。
吳薛氏的兒子,便是其中之一。小少爺帶着比他還要矮一頭的吳玉珠,大白天的就從學堂後門偷跑了出去。
誰也不曾料到,直到日落西山沒了霞光,兩個孩子也沒有從學堂回到府里。吳府的下人跑去學堂卻尋不到兩人,驚出一身冷汗慌忙着跑回來報信。
吳家兩個兒媳瞞着吳老就急匆匆帶着下人,四處在鎮上尋兩個孩子。
吳家老二因在縣衙當職,當即請示了知縣大人後,也帶上一隊兵差沿着鎮子河流邊去尋。
等眾人尋到河邊的時候,才發現了兩人的蹤跡。可終究還是晚來了一步,那吳薛氏的兒子已經沒了蹤影,只剩吳玉珠一個人趴在河沿邊上嚎啕大哭。
吳玉珠單薄衣衫裹着嬌小的身子早已濕漉,看到眾人時又無助又害怕,顫抖着身子說不出一句整話,只會指着河流斷斷續續道,“水......掉下去......哥哥......”
在場的大人只消一瞬都弄明白了怎麼回事:吳家長孫掉下河去了!只是河水因為暴漲而變得湍急,要想下河尋一個生死未卜的孩子,並沒有那麼輕鬆。
他們叫來了撐烏篷船的船夫,加上幾個水性好的兵差後下河撈人。撈上來的自然只有,一具餵飽了河水的死人。
吳薛氏望着因為泡水而浮腫發白的兒子,心都碎了,當場就哭的撕心裂肺,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接暈倒過去。若不是在旁的下人掐了人中,只怕也可能醒不過來。
回去后,吳玉珠一直躲在房內才冷靜下來,卻被吳二媳拉着一番問話。“告訴娘,今日是吳哥兒自己起的注意是不是?你是被強拉着去的對不對?”
吳玉珠抽泣着,擦擦眼淚朦朧的雙眼,迷茫的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吳哥兒提議的,可我也一直想去河邊玩來着。今日我就在河岸邊打了滑掉下水,娘——吳哥兒是為了救我才會被河流卷下去的......”
“打住!回頭無論是官府要尋你,還是老爺子來問話,你都只需說是吳哥兒調皮頑劣,仗着一點水性才下河的,你便是想救也救不了。好孩子,答應娘,娘是為你好,明白嗎?”
那時的吳玉珠也不過十三歲,半懂不懂,又受了這麼大的驚,腦子裏還是一片混沌,舉足無措間只能先聽了吳二媳的話......
直到今夜,這‘被鬼附身’的吳玉珠,一番話終於捅破了當年的實情。
——原是如此么?是為了救妹妹而死啊。
這些年吳薛氏一直活在自責之中,沒少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大有甚者罵她是喪門星的。剋死了丈夫屍首流落荒塞戈壁,連兒子也沒能好好管束,才會頑劣到自己溺死河中......
兒子死了后,吳薛氏從當初的難過悲憤、到後來的漸漸麻木放下。這段過程,只怕無人能與她感同身受。
院子裏此刻像死了一般的寂靜。吳薛氏神情哀戚,一步一步艱難的走過來,哽咽着開口已經倒了嗓子,聲音澀啞得厲害。“是、是吾兒回來了嗎?你想娘親了,娘親也日日夜夜想你啊嗚嗚嗚......”
“娘,是兒子不孝,有心結魂不散,特意回來看看你......”吳玉珠低啞着嗓音,眉宇凄柔了幾分。
吳薛氏撲過來時緊緊抱着吳玉珠不撒手,因為在她看來,抱着的只是自己的兒子啊。
周玄清及時的抽回了阻攔在兩人間的手,靜靜的望着吳薛氏瘦弱的背影,眼底已經微微濕潤。
劉晏殊慢慢走過來與之並肩,眸中深凝有光似明似滅。
‘喔喔喔’打鳴的雞叫,隔壁的犬吠,無一不是提醒他們,天就快要亮了。
如此折騰,周玄清着實有些吃不消。她握空拳掩嘴,清清嗓子道,“天光乍亮的時辰,這小少爺就該灰飛煙滅了。不如趕緊讓小道替他超度亡魂,一個死了多年的小鬼偷偷回到人間,閻羅殿是要重罰的。”
周玄清編扯的話,吳薛氏卻不敢不信。她鬆了懷抱,撫摸着吳玉珠的臉頰,彷彿透過她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兒子。
只見她目光中的哀傷刺得人心口疼。“娘不能耽擱你,你好好投胎......”
眾人傷心未消,再度屏氣凝神,就見周玄清朝吳玉珠腦門上結印一彈,她雙目睜圓作嘶啞痛苦狀,過了稍稍就閉眼垂頭了。
還真是配合的天衣無縫。周玄清暗想着,怕被人看穿,換了嚴肅對着下人吩咐,“將吳小姐帶下去好生休息,邪祟已經走了。”
見自己女兒離開了,思忖良久的吳家老二重重嘆氣,胸膛起伏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得,硬拉着吳二媳的手臂,就對着吳薛氏單膝跪了下去。
“大嫂,這些年委屈你了,是我們吳家對不住你......”
失去丈夫和孩子,照顧老爺子,種種辛苦皆不是尋常女子能熬的下去的。
吳二媳見擰不過丈夫,手臂拉扯間目光就對上了吳薛氏。雖心中有愧疚之意,嘴上還要強撐着道。
“當年的事,也怪不到我們玉珠頭上來吧?大嫂你這麼看着我沒用,又不是我叫那小子去救我女兒的,他確實是水性不好淹死了......”
吳薛氏一臉凄然的神情,笑的比哭還傷心。“弟妹,死者已矣,我沒有要興師問罪的意思。你們起來吧。”
吳玉珠意欲何為,周玄清總算弄明白了。
“驅邪的事既然了了,我等就先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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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光,枝葉沾着露水,微風相送,人卻不覺清醒。周玄清跟在劉晏殊後頭,步子越放越慢,眼皮子上下打架的也越來越厲害。恍恍惚惚間,眼帘驀地一闔,墜入了夢鄉去。
她這睡意來的太重,整個人還在走着路呢就往前撲倒。趕巧劉晏殊停下腳步等她,回身的一瞬,猝不及防就接住了倒向自己懷裏的人。
“周玄清?”走個路都能睡着,真是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