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落幕
我一生無法忘記的時間節點太多,所以我只記人,只記事,我忘不掉1966年在南京看到蘇江時,她眼裏的絕望,那種絕望是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只那一眼,我就知道這場冒險是值得的。
自1955年我們蘇聯分別後,一直保持通信,長達十年,這十年期間我們不曾見過彼此一面,一切都變成紙上的墨水,車馬信件很慢,但有這樣的書信來往,讓我們能的得知彼此是平安的就已是一種滿足。
第十年蘇江寄來的信件開始慢慢減少,作為曾經的情報工作者,我對一些信息有着敏銳的嗅覺,我知道在遙遠的東方即將颳起一陣強風。1966年下半年我再沒有收到蘇江一封信,我記得在蘇聯離別時她哀傷的眼神。
我或許不是個敏銳的男人,但我曾是一個優秀的情報工作者,我覺察到她的哀傷不僅僅是為離別,她不是普通人,她知曉很多。可關於回國后將會面對什麼她隻字未向我提及,她的哀傷不正常。
我一直不能理解當年那句1977年後沒有收到回信,就忘了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猜這一定是個特殊的年份,結合近期的風波,我有些擔心她的安危。
我需要確定她是不是安全的,無關乎愛情,我只想知道她到底是否安全。
因為那個蠢女人不懂得保護自己,我無法想像在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她能不能堅持下去。
那時候的中國時局不穩,街上一旦出現沒有正規手續的外國人,都會被當做間諜,可以我的履歷,我是辦不到正規手續的。
但我必須要親自確定蘇江的安全才能放心,於是我通過一些關係聯繫到蘇江在中國的家人,又通過不光彩的手段偷渡來到南京。
60年代的中國,街頭出現外國人非常罕見,我帶着草帽一路低調,儘可能的做到不起眼,這挺難的,因為我的體格很明顯非常容易暴露,不過南京的夏天熱的人發懵,沒人注意到我。
我第一次來到蘇江的國家,神秘的東方,遍地黃金的地方,我掀開神秘的面紗既沒有看到金子,也沒有找到蘇江,這裏到處貼着大字報和標語,太陽掛在人的頭頂上催的汗流浹背,我看到有人從街頭那邊走來,似乎是遊行。
那遊行的場面直追當年莫斯科紅場,他們被以受刑綁法壓着遊街人,我看不懂他們胸口牌子上的字,不過我注意到那些人的脖頸嵌入鐵絲勒出血痕,他們不得不佝僂着背行走,周遭的人瘋狂的丟雜物在他們的身上,一群人的狂歡,一群人的悲哀。
我被這場聲勢浩大的遊行弄的有些不知所措,我在等一個人,蘇江的嫂子,我之所以孤身潛入言語不通的異國,是因為有人接應。
街上的遊行打亂了我們的約定,我需要避開人群,按照B計劃,晚上回到這個接應地點。
可我在那群瘋狂的人潮中看到了蘇江,她還活着,只是看上去只剩一口氣了,我很清楚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魯莽的衝出去,這樣只會把局勢變得更糟糕。
我不知道蘇江都做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我跟着人群,想要看看遊行的目的地是哪裏。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露天廣場,掛着牌子的人跪在滾燙的地板上,忽然一個頭目性的人物拎出地上的人,指着那人的鼻子神情激憤的說著什麼,周圍的人跟着附和。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以蘇江的膽小程度,她不可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該死的,我應該學一點中文的,那樣我就會看懂她胸前牌子的意思,我就會明白她臉上被油墨寫了什麼。
“赫爾曼?”一個女聲在耳邊響起,她說的是英文,謹慎起見我沒有回復。
“我是蘇江哥哥蘇河的朋友,想救她跟我走”
那女人的衣服十分樸素,我看到他們的衣服顏色基本都在藍灰黑三色,我搞不太明白他們的審美,他們不會覺得沉悶嗎?
這種時候我沒有時間想他們的審美和他們的穿衣的默契,我跟上那女人的腳步,她走到一個沒有人的小巷子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就是小江留學時的朋友?”
“算是吧”
“你竟然真的來了”
“嗯,我來了,她到底怎麼了?那些人在憤怒什麼?是因為她認識我嗎?”
“不是,如果想要解釋清楚相當的複雜,閑話少說,你是來帶她走的嗎?”
“什麼意思?”
“你不打算帶她走?”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江的哥哥上個星期挨不住跳湖了,她嫂子不願意劃清界限上吊了,如今這裏就是一個圍城,裏面的人擠破頭想要逃出去,你卻挖空心思要進來,我以為你是來救她的”
“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在陪dou,如果你只是來確定她有沒有事情,你已經看到了,她生不如死”
“她的家人呢?”
“fan動pai自殺了,”
“那你是?”
“我是蘇河朋友,我答應過他會照顧好他家人,可我照顧到只剩下他一個妹妹,如果你不是來帶她走的,就請你快快離去,被有心人發現再給她扣上海外關係的帽子,她一定會熬不過去”
“她很不安全對嗎?”
“你看到了”
“我不是什麼好人,名聲也一塌糊塗,我要親自見到她,我不確定她會不會跟我走”
“好,你先跟我來,你這樣在街上太危險”
這個人將我安排在一個廢棄的老房子裏,我不知道外面蘇江現在是不是還在被pi斗,越是這種時候,我越得靜的下來,我不能暴露自己,那樣只會把一切變得更糟糕。
第二天那個女人帶來另一個男人,姓俞,我稱呼他為俞先生,他看到我的時候非常詫異。他沒有怪罪妻子,似乎他跟蘇河的關係很深,總之他看到我的時候,非常的高興,是為蘇江高興。
在那對夫妻的幫助下,我很快見到蘇江,我不敢想像她都經歷了什麼。
蘇江回國后在一家醫院工作,以她的資歷帶學生是非常輕鬆的事情,風暴起后,是她的學生親手將她丟入niu棚。
niu棚是他們這裏的專用名詞,是專門關押牛gui蛇shen的地方,蘇江的家庭成分讓她成為了牛gui蛇shen,她還有一頂fan動學術權威的帽子扣在腦袋上。
我在一個破舊的土房子裏看到她,那時她正在洗頭,她的頭髮和身上被淋滿墨水,我無法形容那個土房子的破落。
蘇江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桌子上的搪瓷盆掉在地上哐啷一聲,她趕忙撿起推搡着我藏起來,她的長發不知道被誰剪去。
她局促不安的在門口徘徊似是擔心有人會來:“你怎麼會來這裏?”
“你沒有給我回信”
“就因為這個?”
“我聽說了你家的事情”
“可笑嗎?哼,可笑,我哥哥沒有倒在緬甸,卻倒在這裏,倒在這片荒唐中”
她的短髮滴着水,水落在泥地里被吸收,她望着地上的濕痕發愣,我的時間不多,我沒有安慰她的時間,也沒有開解她的時間,我的暴露會讓那對好心的夫婦陷入危險。
“你敢不敢跟我走?”
聽到我的這句話,她似乎不詫異,她笑了笑說:“你該問我願意不願意跟你走”
“你願意嗎?”我問。
“我可以嗎?”她有些遲疑,有些顧忌。
“你願意就可以,我會帶你走”
“被發現會死”
“我知道,所以問你敢不敢”
偷渡是風險極高的一件事情,將蘇江從niu棚里偷出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似乎我前半生所學的技能只為將她帶離那裏,那些驚險的瞬間我以不再想去提及,總之非常感謝那對善良的夫妻,我成功的將她帶上輪渡。
我記得那天輪渡上太陽西沉大海時她在張開雙手擁抱海風的模樣,我們在海上漂泊一段日子后回到德國,她的情緒一直沒能調整回來,我相信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故事至此已經全部結束,感謝每一位停下腳步傾聽的人。
當你打開歷史書,隨手划的三兩句話,那可能是某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