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十齣 南荷
“皇上問臣妾是誰給臣妾的啊。”杏貞指了指那赭石色的粉木狀的香料,滿臉的純情,“是玫貴人贈與臣妾的啊。皇上有何吩咐么?”
”玫貴人?“
”是吶,貴人她還給了婉嬪一個呢,腫么了?“
皇上嚴肅地盯着杏貞,眼神里的冷峻與那感覺火辣辣的視線彷彿使誠實的人也能夠虛心起來。杏貞明顯是被這樣的視線盯着不自在,撅起紅嘟嘟的櫻唇,頓時有點了幾分梨花帶雨之楚楚,似是難受道:“皇上這樣盯着臣妾作甚?”
見她這樣,皇上頓感愧疚,抱了抱她,安慰道:“沒事沒事,蘭兒莫要在意才好,莫要在意啊。”
“臣妾被盯着難受,難以不在意也。”玉蘭撒嬌,軟綿綿地靠在皇上硬朗的胸膛向前,隨着隔着幾層衣服,但皇上依然感覺心酥酥的,手不知不覺撫上了玉蘭的紮成蕙蘭狀的嵌珠紐扣。杏貞裝作似不知道的樣子道純真:“臣妾瞧皇上這般生氣的,莫是那褐色的香料粉末兒?”
皇上一頓,片刻,對杏貞笑道:“玫貴人給你的香囊?”
“是呀,可這香囊弄壞了,臣妾還跟她說要隨身帶着,那玫貴人知道了會不會很生氣啊?”
皇上眼睛一瞥,如同劃過的流光,道:“可能是會很生氣。”
“啊?那、那玫貴人生氣了,會不會跟臣妾撕破臉呀,那怎麼辦?”
皇上看着玉蘭像小朋友似的苦惱這個問題,忽然覺得很是可愛,嘴角不只覺一笑,輕輕摸了摸玉蘭的頭,忍俊不禁道:”你可以送個禮物給她,說不定就不會生氣了。“
曖,這感覺好熟悉啊......
是來自江南的荷花淡淡的芳香,那位婦人,溫柔親切,衣着華貴,是真正的賢惠淑敏,眉宇間是纖巧的聰慧。她親親的撫摸着年幼的他的小腦袋,他倚在她溫暖的懷裏,她是在這可怕的深宮裏他最親最親最最親的人,她笑容是多麼可親,多麼美好,耳旁是親切的溫暖的喃喃聲......
”唔。“杏貞抬起生春的蓮臉來,清倩一笑,就像雨後綻放的清荷,”好,我知道啦。“
皇上一愣,霎那間,像是看到了還是皇子時的爛漫美好無慮,記憶中的那親切來自遙遠江南的感覺,真的好熟悉吶......皇上向前一傾,一時忘了那赭石色的香料粉末。忽然,一股對皇上來說刺鼻的味道撲來。皇上皺了皺眉,但看見杏貞那撲閃着的纖長的睫毛,微微一笑,甚是好看。
壽康宮。
”給姐姐請安。“琳太妃含笑着盈盈下拜,氣色甚好。
”免禮,起來吧。“靜太妃微微一笑,入春的天氣卻依舊披着件鑲嵌珠青絨氅,捧着本線裝經書,胳膊顯些疲倦地倚着個綉蓮滾邊香色靠枕,雙頰上撲着的脂粉倒是鮮艷。縈繞着的安神香旁是熱騰騰的六安茶。
”咱兩都身為太妃,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多繁文縟節。“靜太妃呼了口氣,輕輕將那本線裝經書放下,有些無力地靠在炕上的祥雲紋靠背上。靜太妃身邊的大宮女將沏好的六安茶恭恭敬敬地遞給太妃,太妃嘴角忽的一笑,但現在太妃似乎笑起來都略顯得無力了。
“妹妹請上座。麔荌,上香茶。”
麔荌便是靜太妃身邊的大宮女。琳太妃看着靜太妃,剪水雙瞳中蕩漾出一絲陰森冷笑,抿了口六安茶,又是甜甜地微笑道:“新皇登基,尊姐姐以皇太后規格奉養,妹妹自然是要向姐姐請安。”
靜太妃輕輕冷笑,正欲說什麼,琳太妃先道:“姐姐膝下的恭親王,當今聖上更是如視親生兄弟,加恩恭親王可戴用紅絨結頂冠,朝服蟒袍俱准用金黃色。在姐姐的稱號上,聖上如同對待太后一樣,上徽號'康慈',並還在前面加了'皇考'兩大字。此等殊榮,真是羨煞妹妹等旁人。”
琳太妃在說這話時,特地加重了“煞”“如”字的讀音。靜太妃蹙了蹙眉頭,正欲說話,不料卻嗆咳了起來,咳聲逐漸沙啞,身體抖瑟,嗆咳個不停。琳太妃冷眼看着。麔荌忙拿來金絲嵌螺鈿五福捧壽痰盒,靜太妃掩袖,將口中穢物吐出,麔荌拿來青茶伺候太妃漱口。休頓了會,靜太妃呼了口氣,頭帶些昏暈地微仰着,揉了揉太陽穴,微笑道:“姐姐我剛剛發現件巧事。我倆同是皇貴太妃,巧;妹妹為先帝孕育了三子一女,姐姐我呢,恭親王,和順郡王,質慧郡王,壽恩公主,也是三子一女,巧也......”
在說到“和順郡王”“質慧郡王”時,靜太妃的眼神猛然直盯着琳太妃,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緊抓着香色軟靠枕,猛睜着的杏眼裏、略帶渾濁的眼神中流露出了質疑與責問心痛。琳太妃的眼神黯了黯。琳太妃頓了頓,抿了口茶,依舊是甜甜的微笑,但甜甜的微笑中卻是笑得那麼猙獰詭異:“還有件巧事,那就是我姐妹倆都居綺春園壽康宮。”
琳太妃靜靜地看着靜太妃。她知道,鮮艷的粉黛下、滿頭的珠翠下是歲月的不饒人、身體的不如意,琳太妃看了看自己的縴手,嬌嫩的皮膚上完全看不出來時間的痕迹,琳太妃輕輕一笑,道:“這慈寧宮不知要空多長時間了。”
琳太妃瞥眼看了看靜太妃,略帶渾濁的眼神里依然還是心痛質疑與責問。琳太妃輕笑道:“妹妹不打擾姐姐休息了,告辭。”
麔荌皺了皺眉,這琳太妃什麼意思!我家太妃也算半個太后了,先帝時,還有協理六宮的權力,要放尊重點!麔荌一對杏眼瞪着,緊拽着自己的袖子,眼神里泛起恨與悲,雙頰氣得紅通紅通,她多想替她的靜太妃娘娘說一句懟琳太妃的話啊!最無奈的、最不平的,就是她的身份------一個主子說話時不能插嘴的奴婢!
“秀常在......”
妖嬈的身形一頓,琳太妃回目狠瞪着靜太妃。
靜太妃恬靜一笑,端坐在那裏。
“琳貴人......”
靜太妃微笑着,雙手握着皇太貴妃的寶璽,寶璽上劃過的光線就像是即將轉逝的恬靜的流光。
“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黛歡挽着吉烏恩跨過壽康門下的門檻,黛歡小心翼翼悄聲道:“怎麼回事,方才遠遠瞧見琳太妃似乎很生氣地從壽康宮出來,娘娘啊,我們還要向靜太妃請安么?”
“這是自然。兩位太妃因為位份上的等同,所以私下定是會鬧不和,我現在去向皇額涅請安,也是幫皇額涅散散心,定會收穫皇額涅的好感。聖上現在明顯是因為當年的養育之恩,定是更加偏向靜太妃,我討好了靜太妃,在後宮的地位也會更加穩固。”
“那萬一靜太妃把方才的氣撒在您身上咋辦?”
吉烏恩內心怒:你這個奴婢什麼意思?是在詛咒本宮么?但奈於自己的身份,吉烏恩只能不在乎地道:“那是肯定不會。畢竟本宮好歹也是當朝的皇后。”
“是。噢,對了......娘娘,那、那個懿嬪。”
“嗯?懿嬪怎麼了?”
”宮裏人都知道,懿嬪跟麗嬪關係最為要好,永和宮出了那樣的事,懿嬪是肯定會去查的,娘娘,您不但心......“
“擔心?呵,本宮擔心什麼,本宮就是要讓她去查!”說到這,皇后呵呵冷笑,“嫁禍伊常在,不僅能暫時洗脫本宮的嫌疑,而且,懿嬪對此事定會去查,屆時......哼,哈,本宮只須坐收漁翁之利!”
皇后不僅哈哈笑起來,但突然想起了什麼,端莊了一下神態,微笑道:“好了,我們去給皇額涅請安吧。”
御花園。
如藍春水上,又添幾樹垂楊,江帶春潮壞殿基,碧草粘天,鶯顛燕狂,花里行廚攜着玉缸,樓闈下第,新畫梁,原來是這般開遍奼紫嫣紅。
琵琶挽着杏貞,笑道:“小姐,你瞧,春來,花開,是這樣萬紫千紅,宮裏的花,種類多,數量也多,遠遠望去,好像一塊很大的彩帕呢。”
杏貞垂着眼帘,心思完全不在百花爭艷的御花園。聽琵琶這麼一說,抬了抬眼帘,掃視一圈,竟不禁一笑,搖了一下頭,花青色的品質上乘的流蘇一晃,笑道:“不過是學金粉南朝模樣。”
杏貞朝周遭掃視了一圈,纖長的眼帘眨了眨,道:“話說,伴駕幾乎都是在圓明園,鮮少來這御花園。”
琵琶正欲說什麼,但卻嘆了口氣:“許是......唉,算了,畢竟皇上的心思怎能隨意揣測?”
“恩......”杏貞看向琵琶,微微一笑,“你這小丫頭是愈發機靈了。”
琵琶得意一笑,像說書夫子的腔調般道:“跟着小姐嘛,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杏貞一笑,心情甚好,忽然想起了什麼,調笑道:”噢,對了,本宮聽聞太醫院有一太醫,貴姓樂,樂太醫,醫術一流,講究醫德,為人正直。“
琵琶在聽杏貞講”樂太醫“時,小臉霎時變得紅撲撲的,活像一朵新采來的杜鵑花,聽是講“樂太醫”的,興緻上來,聽自家小姐這麼說,忙道:”嗯,是呀,話說這樂太醫我也見過幾次,堂堂正正,大公無私,醫術也好。“
杏貞眼睛微微一眯,就像是彎彎的月牙潭一般可愛俏皮,抿嘴笑道:”瞧你這麼一說的,本宮倒想要見見這位樂太醫了。“
琵琶一聽,連忙毛遂自薦道:”小姐,不如就讓我去吧,最近我也常往返太醫院,漸漸對那裏也是熟了,所以,不如......“
”嗯呢,你對此似乎很有興趣呢。“
琵琶的臉霎時紅得比杜鵑花還要鮮艷,道:”小、小姐,你......你絕對是想多了,哎,等等,不對,小姐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杏貞和藹可親地微笑道:”不必如此驚訝,你我自小一起長大,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你也不是通曉我'知道了什麼'嘛?“
琵琶正欲說話,杏貞籠了籠袖子,調笑着湊到琵琶耳邊道:“說,你是不是對這個樂太醫有意思?”
“小姐!”
兩人就這麼談笑着,散步在不同顏色的卵石鋪砌成的羊腸小徑上,暖風拂過,牽起杏貞鬢邊的串珠瓊玉步搖,牽起身上的白花綾蘇綉蓮鳧紋外披上系起的藕色結帶。雪白的粉牆內,山石上點綴着蒼翠的松竹柏,青翠欲滴的歲寒三友,巧妙的工藝技術使御花園形成了四季常青的園林景觀。堆秀山白石碐嶒,石形千奇百怪,或如猛獸,或如鬼怪,形容壯觀。奇花熌灼,宮廷的御苑,翠嶂清新。
“唔!”
忽然,琵琶還未有注意,一身影撞了上來,琵琶趕忙去扶住,道:“小主無事吧?”
“無事無事,噢,對了,這位......嗯,明常在?”
明常在抬起頭來,映入眼帘的是杏貞傾國傾城的面容,低下頭來,跪下,道:“臣妾失禮,請懿嬪娘娘恕罪!”
“唉,你無事吧?先起來吧......”
杏貞還未有說完,忽然,一聲音打斷道:“明常在以下犯上,衝撞了懿嬪,懿嬪可不能就這麼繞過她了。”
杏貞一看,原來是皇后!皺了皺清新秀雅的柳葉眉,行撫鬢禮道:“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
“娘娘”向“娘娘”請安,說明後者的“娘娘”是更加令人敬仰。吉烏恩內心呵呵冷笑,表面上又是賢惠笑道:“起來吧。”
“謝皇後娘娘。”
吉烏恩看了看明常在,嘴角呵呵一笑,對杏貞賢惠地笑道:“明常在以下犯上,衝撞懿嬪。要知道,以下犯上這種事在皇宮可是管的很嚴的喔。懿嬪覺得,該如何懲治明常在呢?”
宮裏對以下犯上這件事向來是管得嚴厲,甚至還可以藉此立個罪,嚴重的還可以使其降位份,所以皇后不算是小題大做。
雖然是賢惠地笑道,但聲音之冷,聲音之厲,彷彿是在處置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明常在一驚,小臉頓時變得煞白,忙不迭地地向懿嬪磕頭求饒道:“請懿嬪寬恕!請懿嬪寬恕......”
嬪位的妃子當著皇后的面處治一名常在,若是傳出去,結果是不會太風光的。但是這是比她位份高的皇后要求她這樣做,她若是懲罰輕了,皇后不滿意,相當於是有了個罪名,落了個罪名,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但若是懲罰重了的話,外界評頭論足,明常在記恨,對她自己還是沒有什麼好處。行走宮廷,舉步維艱,一步一步都會掀起風浪,自己的每一個花盆底鞋的印,都可能是凌遲自己的一刀。
天氣像是應景一般,陰森森,若翻滾着的謄寫聊齋的淡墨汁,卷地風來,陰風颳起枯黃的卷葉,沙沙的聲音,像是掀開書卷的新一頁紙張聲音,乾枯的葉面上的斑斑點點,彷彿是美人斑駁的淚痕。杏貞雙手合疊於腹前,清澈的剪水秋瞳里,是平靜平淡的不知如何傾訴。陰風牽起她成串的瓊玉步搖,劃過溢彩的流光,琵琶忽然發現,小姐步搖上的瓊玉是那麼的潔白,帶着聖明的潔白,像是出塵的白梅花。
杏貞呼了口氣,略微一笑,真的是......不過是學南朝金粉模樣......杏貞行了一禮,道:“皇後娘娘是六宮之主,還請娘娘吩咐。”
明常在停止磕頭了,愣愣地看向皇后。
這是真正的三言兩語便嫁禍他人。
說話字數時長都沒有比皇后的話多,一句“皇後娘娘是六宮之主”先是表達了對皇后的恭敬,自己的謙虛,同時也說明了話里的另一重含義:你是皇后,六宮的事你管,這種事情,我一個嬪位的就不干擾了。而這時的明常在也意識到了自己怎麼樣全看皇后,六宮之主,便有這個責任。所以,接下來就算皇后在做反駁,那也是皇后的事了,懿嬪就便成了一個無辜的牽連者。
皇后默默地留下一顆豆大的冷汗珠,表面上仍是賢惠笑道:“不了,畢竟是明常在衝撞了懿嬪,還是懿嬪自己定奪好。”
唉,中了圈套了。
“臣妾一嬪位,哪能比中宮?”
“哎,沒事沒事,懿嬪不必如此拘泥於此繁文縟節,懿嬪自己的事啊,本宮看,還是懿嬪自己定奪好。”
話語裏的諷刺味明顯的彷彿要跳出一行行字語見。不過,可惜的是,又中圈套了。
“那這可是皇後娘娘說的唔。”
“這是自然,你放心,本宮是不會食言的!”
一行答語裏,諷刺味道依舊如此明顯,不過都到這一步了,才不管那麼多呢。杏貞微笑道:“臣妾聽從娘娘吩咐。”
杏貞轉過身來,對明常在溫和道:“常在方才也聽到了,是臣妾自己定奪好,所以,其實呢就一句話,便是那'不必如此拘泥於此繁文縟節'。好了,明常在先起來吧,現在變天了,常在還是先回宮去吧。”
明常在頓時有點受寵若驚、大喜過望,心裏是對懿嬪感激不盡,行禮,道:“臣妾謝過懿嬪,臣妾告辭。”
琵琶心裏頓時感到得意洋洋,看了看皇后,咕,此時皇后臉上的神情是真正的五味陳雜。杏貞轉過身,對皇后道:“娘娘是說過的,此事臣妾自己定奪。臣妾如此做,娘娘......應不會是有異議的吧?”
“啊,怎會?啊,對了,本宮身子有些乏了,變先回宮去罷。”
“臣妾恭送皇後娘娘。”
琵琶感到得意自豪,愈發恭敬地對杏貞道:“小姐,我們現在去哪裏啊?”
“承乾宮。”
“啊?什麼?”
杏貞冷冷地盯着吉烏恩離去的背影。
吉烏恩,本宮記住你了!
“承乾宮。我們現在去承乾宮。現在的棋局,正是熱鬧呢。本宮可不能遜於旁人。”
俗話說得好,有仇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