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理念差異
值得慶幸的是,門房告知每個教員辦公室都有一個大框子,專門收這些,他呢每到了禮拜學校不開門的時候,一層樓一層樓地去收。所以,越是疊在上頭的,日子越是臨得近。根據這個規律,再加上紙上留下的一些書寫痕迹,厲鳳竹很快便找到了與匿名信時間相符的那一捆。
再者,也得“多謝”那位校長沒有對黃口小兒的信提起足夠的警惕,因此只是視為廢紙隨意地一丟,卻讓厲鳳竹峰迴路轉地拼湊出了實情。
早前在醫院裏,因為校長的巧舌如簧,大部分按點交稿的記者已然被誤導。為了儘早報道真相,厲鳳竹振作精神,打算回到報社一鼓作氣把稿子趕出來。饒是如此,她還是慢了一步,而且是輸給了自己的同事。
等約翰遜聽她梳理完一切之後,欣然點頭,舉起咖啡杯,鼓勵道:“密斯厲,我向來都支持你的,這次你也沒有讓我失望。”
“可你讓我失望了!”厲鳳竹臉上絲毫沒有笑意,不斷地質問道,“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臨時出了這份稿子?試想想,一群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最熱血最無畏卻也是最缺乏社會經驗的年紀,在他們眼中解決不公的唯一通道是上告校領導,結果這條路成了死路。是學校的沆瀣一氣,把學生逼到了激進的極端。這些受了傷的孩子,馬上要承受一輪本不該由他們承擔的指責,你應該立刻阻止!”
“所以你也認同學生打老師,是讓人痛心的。”約翰遜自飲了一口咖啡,不願直面下屬的質疑。
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加之心血付諸東流的刺激,使得厲鳳竹有些站立不住。窗外,從海河面上蹦出的太陽照亮了她的眸,卻又倏然暗了下去。
“我的痛心遠大於此。”厲鳳竹拿手掌托住額頭,一陣心悸幾乎讓她當場暈厥,“從傍晚事發到現在,我沒有休息過哪怕一分鐘,學校、醫院、涉世學生和教員的寓所,我正要回來寫報道,結果……結果你卻讓我看這個!”
約翰遜發現了她的異常,立刻表現出關切來。站起身一面替她倒薄荷水,一面解釋道:“我很遺憾,真的。我們找了你一整晚,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又得到消息,同行都在搶這條新聞的獨家。我們總得做些什麼,來告訴那些訂閱讀者,我們確實是賣力地在給他們搜集最新的資訊。”待話說完,雙手遞了玻璃杯子給她。
這樣的姿態果然奏效,厲鳳竹接過水杯,點頭表示謝意,緩緩往椅子上坐下去。潤了嗓子之後,口吻變得柔和了起來:“我不是失蹤,我是想盡全力,帶給讀者最全面、最客觀的報道。”
約翰遜與她對面坐下,帶着滿滿的微笑繼續安撫她的情緒:“你的努力讓我很欣慰。這個事件,我是非常重視的。一大早起來也是為了這個,我打聽過了,全天津的報紙今天刊登的報道跟我們都差不多。我想我們的下一步是,以最快的速度把你的稿子整理出來,用在明天的頭版頭條。整個天津只有我們報社的調查最久、了解最多,受害人和加害人一夜之間身份對調,一定能引起轟動。我想,明天報紙的銷量會非常非常,非常值得期待!”
厲鳳竹原以漸漸平復的怒意,一下子又被點燃了,她重重將玻璃杯子擱在桌上,滕然站起,質問道:“所以從現在起的二十四小時內,你就冷眼看着那班可憐的學生,承受着片面的道德審判?”
“其實也只有二十四小時……”約翰遜摸着他嘴上的一撇小鬍子,眼神閃爍不定。
“一定是令人難忘的二十四小時吧?”厲鳳竹斜睨着他,冷冷笑了一聲之後,眸光愈發顯出痛惜之情,“他們只是孩子!你也是父親呀,如果現在受傷害的是你的孩子,你還能這麼興奮地跟我談什麼轟動?”
約翰遜臉上仍是笑着,眼神卻冷淡了許多:“我明白的,你的經歷使我了解到,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溫柔善良堅韌。日本人的暴行奪走了你丈夫的生命,結束了你的愛情,但你能強忍着悲痛,把兒子從地獄般的東北帶出來。憑着非凡的努力,把他送到相對安全的上海去讀書。你把孩子託付給學校,必然是有擔心的。一旦社會上有關於學校的所謂黑幕,你就怒不可遏。當然,作為女性,你天然擁有那些細膩的情感,這讓你很有優勢,你的文風總是真摯而動人。可這也是你的劣勢,容易在工作的時候,融入過多的個人情緒。”
厲鳳竹聽得有些糊塗,亦有些驚詫:“拐了這麼大一個彎,你想得出什麼結論?你認為我拿到的證據並不夠紮實,反而充滿了個人情緒?”
約翰遜連搖三下腦袋,略感無奈起來,皺着眉扁了扁嘴:“你看,你總是被情緒所支配,動不動就歪曲別人的意思。我說的是工作,可不完全是調查,也不儘是稿子。而是對事件整體的……把控力。我認為現實往往是這樣的,如果這些學生僅僅是吃了發霉的飯菜,輿論的焦點只會集中在對學校的譴責上。然而一旦參與譴責的人發現自己罵錯了人,愧疚感會壓迫他們自省,許多人就會伸出援手,幫他們治病,幫他們訴訟。那樣一來,我們在扭轉壞事的同時,還能幫他們爭取一些些天上掉下來的……”說著,笑着舉起兩個手指不停互相搓着。
“我完全不贊同你的……”厲鳳竹急得滿屋子打轉,原本煞白的一張臉,被怒火燒得通紅,“你說的全是謬論!我認為,失控的言論可以成為殺人的刀。你問一問法官,捅人一刀再給人治病難道就可以免罪?”
“你是中國人,應該比我更懂得漢字的嚴謹度。”約翰遜的眼中泛起一絲迷霧,旋即又露出失望的苦笑,心裏在抱怨着什麼,卻不肯如實說破,“言論只是如刀。而類比也只能是類比,你不能因為這個類比,就說我真的殺了人。其實這筆買賣,我是越想越覺得不錯。你可別忘了,我們是一份面向上流社會的報紙,我們的讀者可以幫到這些學生的,豈止是一點醫療費呢。”
厲鳳竹歪着嘴角搖頭笑了一下,語氣更為冰冷了:“上流人士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雙眼被下流人士捂了起來。”
約翰遜的耐心幾乎要被消磨光了:“密斯厲,注意你的措辭!”
“你還是先注意自己的德行吧!”話不投機半句多,厲鳳竹憤而轉身,欲離開這裏。
“哇哦,這是要唱什麼戲?”約翰遜似乎很知道她離開以後會去做什麼,高高舉起玻璃杯想要阻止她,但到底也只是由着杯中水盡覆,卻不敢真的砸傷她,“不過,我希望你能意識到一件事。你們中國文人偏愛以寧折不彎的所謂風骨來化解絕境,可是自私的你們從不會顧及他人,甚至包括至親,藉此來成全你們幼稚的理想主義!我可不會昏了頭為你的狂妄喝彩吶喊。還有!我一個月開給你的薪水按英鎊計,而你在我視線範圍內的行動只能以秒計。你說你昨晚一直在跑現場,我沒法求證,只能選擇接受。就算你真的查出了真相又怎樣,我養的是記者不是警察,你得讓我看到回報!”
厲鳳竹回過頭來,彷彿從未認得過這位老上司:“我知道你需要資金來維持報社的日常運營,可是你得有分工的意識。我作為記者,用專業的報道為你吸引訂戶,你利用訂戶去吸引商家,我們應該各司其職的!如果我們對工作的理解已經到了南轅北轍的地步,那也不必勉強,就此別過也不錯啊。”
“等一等!”約翰遜追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最好記清楚一件事,我為你的時間付費了,還供給你價值不菲的辦公用品。”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怕她把這篇報道,高價賣給別的報社?
厲鳳竹如是一想,不由冷笑道:“以己度人是最容易暴露格調的壞習慣。”言罷,將門一摔如風而去。
“以己度人?”盛怒之下,約翰遜一時想不起這四個字的含義,僅僅只是感覺到自己被嘲笑了。氣得拿起紅酒,空腹便灌下,嘴裏還不住抱怨,“Shit!要不是在國內找不到工作,我才不要飄揚過還來學什麼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