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才知道答案
他全身冰冷,身體一直在發抖。
王雪知道他有多痛。也在他發話的那一瞬間,從他看似完好無缺無懈可擊的完美情緒中一瞥而見了破碎和絕望的虛空。
原來是這樣。
她儘可能多的擁抱住徐睿,然後輕輕吻了吻他浸滿汗水的額頭:“不,你永遠值得。”
其實,還有好多話要說。但是王雪反倒不忍再說了。
她知道和了解這種感受,負面情緒的緣起都是對所面對的困難的無望的反抗。
一直以來,徐睿從來沒有反抗過什麼,他一直一直那麼努力好好活着了。他照顧家人,努力工作,親近王雪,一板一眼,一絲不苟。好像痛苦從未發生。
他對任何人都好好負責了。但他在心裏,早就築起了一堵高牆,他用高牆圍住自己,牆裏關着的,是他破碎的內心。
他唯一的反抗是他高牆裏面的一直試圖哭喊呼叫的破碎的自己。他唯一的反抗是無視自己的內心。忽視自己的身體。
他真的是個好孩子。
他做過最壞的事,應該是放縱自己死在愛人面前吧。
傷害已經塑成,悲劇無法彌補,但慶幸的是,兩顆失去過摯愛的破碎心靈還在努力尋找連結,還在努力靠近彼此。
.....
“病人癥狀已經這麼嚴重了,怎麼現在才送過來?現在無法止血,只能手術止住出血點。”
“你是病人家屬嗎?他的情況你知不知道?發展成胃潰瘍本來就早該引起注意了,他這個月因為胃出血昏厥都進了兩三次醫院了你不知道?”
王雪站在醫院走廊里,怔怔看着眼前的醫生。
這是一個有些氣急敗壞的中年人,因為這些年輕人明明擁有大好年華,卻如此不顧惜身體,讓他有些憤怒,所以多說了幾句。
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的眼神,他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這是一種充溢着絕望和失望的眼神。
他在這個醫院,生離死別見得多了,知道這種眼神和表情意味着什麼。
他輕輕咳了幾下,知道自己必須提點這個小姑娘:“我啊,在這個醫院呆了十幾年,生離死別見得多了。你還年輕,不知道失去是什麼,但是,你不會想知道的。千萬不要放縱他這樣下去!知道嗎?你知道急性胃出血也是有可能死人的嗎?”
“死”字一下子像把王雪從夢中驚醒,她知道醫生是好意,急忙說:“我是病人家屬,我知道了,我一定會注意的。醫生,您能給我交代一下注意事項嗎?”
再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回頭去看王醫生,表情靜默肅然:“謝謝您,之前都是我的錯,但是…我知道失去的滋味。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來一次了。”
手術大概花了兩三個小時,楊曉獃獃坐在醫院的長廊上,因為這塊椅子三個都壞了,所以她就坐在地上。
冰冷的感覺從地面上一直傳遞上來,她拿着手機,但沒有一個人可以打電話。
直到手術室燈光熄滅了,她才慌忙站起來迎過去,主刀醫生出來摘下口罩,對她說:“手術成功了,但是因為出血點過大,切除病灶后,胃大概只保留了百分之八十,家屬一定要注意術后護理,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知道嗎?”
她進醫院一直沒有哭,但這個時候好像情緒完全止不住了,眼淚全部全部一下子湧出來,這種情緒她自己都無法控制,她甚至沒辦法回復醫生,只是看着被護士從手術室推出來的徐睿,然後跟着那個移動病床一直往前。
應該是麻醉藥效沒過,他眼睛緊閉,意識不清,慘敗的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脆弱的暗影。大概是一天都沒喝水,她一眼就看見,他的嘴唇都乾裂了。
她一直跟着走,手伸出來又縮回去,直到推到他的病房門口,護士等王雪一眼:“還不過來幫忙!”
她才好象恍然大悟一樣,替護士打起下手,推來輸液架,掛上輸液袋,再看護士將他的手腕托起來,又瞟她一眼,她才又急忙上前,替護士托住他的手腕,然後看護士將針管扎入他的腕脈里。
“會疼吧?”感覺到徐睿簇了簇眉,她有點心疼,所以輕聲問護士。
護士的表情有些不耐,但還是耐下性子回答:“現在有麻醉劑,痛也不是現在痛。”
看王雪表情怔怔,她又耐心交代了幾句:“等會患者麻醉藥效過了,要密切注意他的情況,如果再次發燒立刻叫我。胃痛是正常的,千萬不要讓他碰到創口再引起出血。另外,最近三天都不能進食。”
因為王雪年紀輕輕,怕她不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所以護士再次強調:“這個程度的胃出血已經很嚴重了,病人家屬一定要多加註意。”
王雪低了頭,認真應了護士,看着護士離開帶上門,她就坐在徐睿身側,握緊了他沒有輸液的那一隻手。
有水滴滴在這是慘白修長的手上,然後王雪一點點擦去,卻根本擦不去。
她雙手握住這隻手,輕輕吻了吻他修長的手指,神情虔誠無比。像看着自己唯一的祝福,唯一的神靈,唯一的夢境。
.......
……啪,啪,啪,是水滴一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
在一片黑暗中,王雪什麼也看不清,但遠方似有光,水滴一直滴在她的身上,她看不見水滴的存在,卻感受到水滴在身上的涼意。
她往前走,往光走。
光的盡頭是一扇門,她走近輕輕摸了一下,門的花紋古樸複雜,是楠木質地,敲擊起來會有清脆的迴音。這是她剛生下來的時候,父親托木工專門打的,花紋暗含了她的名字。
她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因為——這是她自己的房門。
伸出手,她旋轉門把,吱呀一聲,門被輕輕推開了。
門內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面落地鏡子,映着光,閃着影,照耀着王雪自己。
她像着魔一樣走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但鏡子裏面的自己卻突然動了,鏡中人一動,就變得不像王雪了。
因為鏡子裏面的這個王雪,神情嫵媚,眉毛上挑。這樣的神情讓王雪原本平凡的五官增加了幾分艷色。
“你知道他嗎?你了解他嗎?你找的回他嗎?”
——看着鏡子裏的這個熟悉的陌生女人,王雪知道她在說什麼。
而只要一提起徐睿,所有的恐懼都會消失,所有的勇氣都會回來。所以王雪一下子抬起眼,直視着鏡中人:“我知道他,我了解他,我一定找回他!”
那個王雪揚起了一抹嘲諷的微笑:“那你又做了什麼呢?回來好幾天了,你可曾對他有過半分幫助?他還是在受傷,還是在痛苦,還是在被這個世界傷害。你確定,你的存在是有用的嗎?”
她擊中了王雪心中的痛點,眼前浮現的是這張沉睡着無知無覺的容顏,如溫溫的玉石,似冷淡的月亮。他沒有好起來。但是…卻也沒有發生更糟的事情。
所以王雪退了一步,卻又往鏡子前進更多:“我的存在是有用的。他還在受傷,還在痛苦。但這一次,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世人傷他,我滅世人,世界害他,我覆滅世界!就算是你….”
她看了看鏡子裏這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人,然後慘然一笑。
感覺到手中好像多了什麼,她低頭來看,才發現,手中多了一把菜刀,是她前天買的放在包里的。
她無聲的將菜刀拿起,又看着鏡中人。
鏡中的女人知道了她的言外之意,神色一下子變了,變得有幾分恐慌,這種恐慌將她外表的平靜完全撕裂了。
“你….你到底明白沒,他是徐睿嗎?他是真實嗎?——徐睿已經死了!你知道!他已經死了!那外面那個人到底是誰….這樣一個幻像,他值得你這麼做嗎?”
王雪卻又進了一步,她嘴唇泛起慘笑,眼中卻閃着淚光。她緊緊握住菜刀。
“值得不值得?所有人都問我….他值得嗎?問到最後,也只有我自己最知道答案。他是夢,他是光,他是全部。他永遠值得。就算…不,沒有就算,只要他叫徐睿,他就是值得。”
她直接拿起菜刀,狠狠劈砍鏡面。然後看着鏡子破碎化為虛無。
夢於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