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潛龍出淵
北漠,塔納部落,蒼雲堡。
冷風如刀,萬里飛雪。
古老的土堡中,點綴着昏暗的油燈,炭火燒的霹靂嘩啦響,仍是難以驅散凜冽寒意。
在那卧榻之上,一名面龐清秀的少年,顫顫巍巍地撐起身子,他望着桌上那一碗葯湯,面露掙扎。
葯湯呈血色,其上有着裊裊血霧升騰,妖異而又神秘。
沉默持續了少頃,少年眼皮微抬,哆嗦着身子,道:“姐姐,現在你終於可以告訴我,為何我每三個月,都要喝這樣一碗葯湯了吧?”
漆黑的眸子中,充斥着畏懼與厭惡。
每喝一次葯湯,他都生不如死,那種痛苦,就像有着萬千蠱蟲,吞噬着他的血肉。
每次,他都咬着牙,倔着骨,可仍是會痛的幾乎昏死過去。
默立在燭火之下的女子,一身黑白交錯的鱗甲,鱗甲上竟似有常年於月色下巡邏而鍍上的月光一般——那些月光在她利落的鱗甲上凝成一層清亮的薄霜。
微晃的燭火,未能灼透她臉上森冷的寒意;沉重的戰甲,反而是將她那玲瓏有致的身材,凸顯的淋漓盡致。
當然,最讓人驚艷的,便是與那絕美顏容不相搭的滿頭白髮。
此女名為濯纓,乃塔納部落三大霸主之一—蒼雲軍統帥。
沉默持續了少頃,空氣都有些凝固,濯纓鳳目微抬,紅唇微啟,道:“你可曾聽說大秦皇朝?”
武玄微微頷首,大秦皇朝,乃北漠霸主,皇朝之內,玄師無數,強者縱橫。
天地之間,有一種特殊力量名為玄氣,凡人若能感應玄氣,引玄入體,便可逆天而行,成為玄師。
一些強大的玄師,舉手投足間,焚山煮海,威能莫測。
濯纓俏臉上掠過一抹自嘲,道:“別看我們蒼雲軍偏安一隅,龜縮在這小小部落,十數年前,我們蒼雲軍,乃大秦皇族,鎮守大秦邊疆武王城,聲名赫赫,威震八方。”
武玄聞言,也是一怔,如今的蒼雲軍,竟有如此顯赫背景?
蒼雲軍較之大秦皇朝,便像塔納部落較之北漠,兩者存在天壤之別,猶如螢火對皓月。
而今,這螢蟲之火,竟然能與皓月扯上關係,的確讓人匪夷所思。
“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武玄面露訝然,目光驚疑不定。
濯纓眸心,有着寒意掠過,道:“我們的父王,昔日追隨秦皇鞍前馬後,蕩平宵小,隨後大秦立朝,感念家父恩德,封其為武王,鎮守大秦邊境-武王城。”
“父王坐鎮武王城,守護大秦邊境,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直到那一日…”
濯纓的鳳目,覆上一層寒霜,道:“那一日,大秦北方附庸勢力神策府忽然叛亂,武王奉秦皇之命,率領大軍,前去平叛。”
“父王興兵北伐,誰料遭到伏擊,戰事膠着之時,秦皇之子秦蒼,率領皇朝禁軍趕來。”
“望見援軍到來,我們欣喜萬分,本以為得救,然而,誰能想到,秦蒼竟是將屠刀,揮向了我們蒼雲軍!”
武玄怔怔地聽着,忍不住地問道:“秦蒼為何要如此做?”
濯纓手掌顫抖着摸着武玄的腦袋,道:“父王率領蒼雲殘軍,從四面圍剿中殺出一條血路,逃回武王城。”
“我們以為秦蒼擁兵自重,意欲謀反,於是將秦蒼叛亂的消息託人傳遞給秦皇,誰知秦皇不僅稱讚秦蒼平叛有功,還斥責父王勾連神策,圖謀不軌,號令天下諸侯舉兵討伐!”
“那秦皇,為何如此薄情?”武玄聲音顫抖,父王護國安邦,忠心耿耿,到最後,竟是獲得如此下場?
濯纓眼睛漸漸通紅,道:“父王曾說,當兵打仗吃餉,就該為國盡忠…直到那場雁門之殤,我才意識到沒有明君的國,未必值得盡忠。”
“那秦皇,究竟是受了小人矇騙,還是忌憚父王,怕他擁兵自重?”武玄喃喃道,他自幼不能修鍊,熟讀詩書,知曉功高蓋主,禍必降之。
濯纓鳳目泛寒,不過卻並沒有回答,而是問道:“你可知曉,決定玄師修鍊天賦的,是什麼?”
“是血脈。”武玄道,血脈尊貴的玄師,修鍊起來事半功倍,前途不可估量。
濯纓螓首微點,道:“昔日秦皇曾做一夢,夢中武王城上方,天地異象,玄氣升騰,龍騰鳳鳴,璀璨奪目。”
“巫師向秦皇進言,此夢意味着武王城下龍脈匯聚,預示武家血脈返祖,將有龍鳳臨世,若不鎮壓,假以時日,武家龍游四海,鳳舞九天,怕是會喧賓奪主,危及大秦。”
“相反,若是剝奪武家血脈,加持己身,那不僅秦皇可入大境界,他大秦,更能千秋萬載,國祚綿長。”
武玄冷笑:“好一個秦皇,我武家赤膽忠心,竟不及他虛無縹緲的一個夢。”
濯纓冰霜般的面容上,隱有淚痕,寒聲道:“神策府叛亂,只是一個陰謀,為了調虎離山,將爹爹引出武王城。”
“父王出征之後,巫師曾前來武王城,我們本以為他是代秦皇前來慰問三軍,誰能想到,他竟暗中在武王城佈下了吞噬古陣!”
“此陣,可以吞噬玄師血脈,父王率領蒼雲殘部,從秦蒼與神策府的大軍圍剿中殺出,逃回武王城,本以為逃過一劫,誰能想到,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隨着三軍入城,就在城門關上的那一刻,吞噬古陣突然啟動。”
“我們剛從戰場上死裏逃生,氣息奄奄,根本無力抵禦陣法吞噬,只能任由那吞噬古陣,將我武家所有族人身上血脈,生生剝奪!”
血脈剝離,那等痛苦,可以想像,輕則修鍊緩慢,淪為庸人;重則當場暴斃,魂飛魄散。
更何況,秦蒼率領皇朝禁軍,各路諸侯,兵臨城下。
武玄怔怔地聽着,心頭波瀾驟起,雖然未曾親眼見過,但仍可以想像,那一日的武家,何等的絕望。
“這便是我不能修鍊的原因么?”武玄苦笑,神色頓時黯然一些。
十五年了,本該是修鍊的大好時光,他卻感應不到玄氣。
本該是雛鷹展翅,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年紀,他卻只能終日躺在這病榻上,烤着火爐,默默承受着外面的流言蜚語。
在其一旁,一名身穿甲胄、虎背熊腰的中年將軍,聽得此言,雙掌緊握。
他名薛戰,乃蒼雲軍副統帥。
濯纓瞧得武玄臉上的落寞,也是有些不忍,道:“你的龍脈,並沒有被剝奪。”
武玄聞言一怔,訝然抬頭,道:“龍脈?”
濯纓螓首微點,道:“秦家算出我武家血脈返祖,將有龍鳳降臨,並非一夢,而是確有其事。”
她的眼神,無比的哀痛:“而你,便是我武家聖龍。”
“擁有龍脈者,一遇風雲,便化聖龍,假以時日,定能縱橫六合,橫掃八荒,鎮壓九天,主宰十界!”
武玄眸心掠過一抹詫異,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濯纓,道:“那我的龍脈,為何逃過此劫?”
濯纓鳳目微抬,道:“父王自知我們武家無法逃避此劫,以精血為墨,拚死在你身上刻下三十六道鎮龍紋,將龍脈隱去,因而吞噬古陣,並未發現它。”
在其一旁,薛戰眼眶泛紅,忍不住地道:“武王本欲將鎮龍紋刻在統帥身上,隱去統帥的鳳脈,可統帥卻…”
“住口!”濯纓俏臉微凝,一聲冷喝,打斷了薛戰的話語。
雖然薛戰並未說話,可武玄已大抵猜測到了他言下之意,他怔怔地看着濯纓,喃喃道:“姐姐,是你將鎮龍紋讓給我的,是么?”
“你,便是預言之中的武家血鳳,是么?”
噗!
一口鮮血,自濯纓口中吐出,濯纓那清冷的面龐,此時竟無血色!
“姐姐,你怎麼了?”武玄一驚。
“我沒事。”
濯纓神色有些慌亂,她取出絹帕,欲擦去嘴角血跡,長袖卻是在此時脫落,露出一段光潔如玉的香嫩玉臂。
在那玉臂中央,竟是有着一條血色紋路,熠熠生輝。
“那是,血痕?”
瞧着那條血色紋路,武玄頓時如遭雷擊,目光一滯,愣在了原地。
玄師一旦出現血痕,那便意味着時日無多、命不久矣了啊!
薛戰眼睛通紅,聲音顫抖着道:“你身上的鎮龍紋,需要至親之人精血淬養,方能緩緩消除。”
“這三年來,統帥每個月都以精血作為藥引,熬製藥湯,祛除你身上的鎮龍紋,與此同時,她精血消耗過多,若是不能收回鳳脈,三年之後,恐怕統帥便,便…”
言至最後,薛戰緊繃的臉龐再也緊繃不住,眼眶濕潤,哽咽地說不下話!
“什麼?!”武玄雙目泛紅,眼中佈滿血絲,滔天般的殺意,衝天而起!
他百般嫌棄的葯湯,竟是姐姐精血所煉?
自己身上的鎮龍紋,竟是姐姐以命解封?
為了解封自己的龍脈,姐姐的壽命竟已不到三年?!
濯纓美目黯然,如失了魂,那一日的情形,歷歷在目。
那一日,武王戰死,武后失蹤,武家族人化血海。
那一日,城內鳳凰哀鳴,潛龍入淵;城外草莽化龍,叱吒九天。
那一日,統帥濯纓青絲變白髮,眸中英氣化為死灰。
“我記不清那天死了多少弟兄,只記得用戰士們的犧牲換來的業火血路,是他們誓死相救,才能讓我姐弟,逃到這塔納部落。”
“可,我卻不能血刃仇敵,無能喚醒蒼雲榮光,只能苟活於世。”
向來充滿威嚴的蒼雲統帥,塔納部落口中的“血手鳳凰”,此時俏臉之上,儘是落寞與頹唐。
她也想去復仇,她不怕死,她已經經歷過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又何懼一死?
只是,她還有弟弟,還有誓死追隨的蒼雲軍,若她撒手離去,他們該怎麼辦?
濯纓纖細睫毛上,晶瑩淚珠打着轉,她玉手托着武玄的臉龐,強忍着淚水,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雖然時日無多,但死不足惜,而你,我武家聖龍,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決不能讓咱們的兄弟,白白的犧牲!”
武玄凄然一笑,緊緊抓住濯纓的手,道:“姐姐,若你不在了,那我即便潛龍出淵,又有什麼意義?”
轟轟轟!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搖旗吶喊,響聲震天,乃至大地,都在微微顫抖着!
“難道,是天策府的人?”武玄忍不住地道,雖然不曾知道蒼雲軍的往事,但卻也知曉近憂。
塔納部落三大霸主之一的天策府,本是蒼雲軍麾下-天策營將士,隨着濯纓一起從武王城逃出,來到這塔納部落。
可是,由於蒼雲沒落,濯纓因為鳳脈剝奪而實力驟降,天策營愈發肆無忌憚,如今更是脫離蒼雲,自立門戶,號稱天策府。
這些年來,天策府與蒼雲軍明爭暗鬥,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想取而代之!
“走,我們去看看!“濯纓擦乾淚水,拿起陌刀,霍然起身,與薛戰朝外大步走去。
走至門口,她的腳步一滯,回過頭來看了武玄一眼,道:“外面天寒,你身子弱,不要出來。”
無聲的感動,伴隨着一絲愧疚,此時齊齊湧上武玄心頭,浸濕眼角。
“父王因我而死,族人因我而滅,姐姐因為我而失去了鳳脈…”
“可我,偏偏什麼都做不了。”武玄嘴唇緊緊的抿着,他端起葯湯,放在眼前。
漆黑的眸子中,不再有厭惡與畏懼,反而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燒。
姐姐,你說的對,在這個世上,沒有力量,誰也保護不了,包括我自己。
既然這樣,那以後,我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
天策府,秦皇朝,那些欺負我們的,虧欠我們的,我要一個一個,全部討回來!
碗中藥湯,一飲而盡!
最後一條鎮龍紋,緩緩消失。
嗡嗡嗡…
低沉的龍吟聲響起,若是濯纓在此,必能訝然見到,此時的武玄周圍,有着一條金龍虛影纏繞。
他的氣勢,節節攀升,彷彿沉睡的巨龍,即將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