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厄骨咒
無鋒快步走出大殿,向著偏殿走去;彷彿是要十萬火急的趕回去,腳步急促,且有些蹣跚。到了偏殿,他看見秋竹如約而至,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隱隱的笑容。他的腳步又加快了些,氣息也越發的不穩起來。
看到無鋒這幅如同死人的面色和有些跌跌撞撞的步伐。秋竹嚇了一跳,但也沒多大的詫異之色,“主人!你怎麼!”
無鋒無力的搖了搖頭道:“小聲些,你莫不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現在的狀況。”
秋竹立刻禁聲,攙扶着無鋒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車駕,向著雷別院行去。
到雷別的時候,無鋒早已暈厥過去了;秋竹忙一邊喊着姐姐的名字,一邊讓下人將無鋒抬到葯池所在的屋子裏。夏荷聞聲而出,嘴微微一張,似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連忙從懷裏取出一瓶白瓷瓶,倒出了幾粒丹藥,塞到無鋒嘴裏。待到眾人將無鋒抬到屋內放下,退卻后,夏荷才上前細細的查看了無鋒的身體,吁了口氣道:“還好,沒有加受火笞之刑。只是舊病發作,暈過去了而已。”
“今兒個主上發善心了?”秋竹疑惑道。
“無論怎樣都是好事,快,幫我一把。”以往平靜沉斂的夏荷,此時的語氣有些急促。
也是……這昏迷男子的面色已經開始發灰,氣息開始消散……這幅樣子,論誰看了,都會覺得這人要出大事。
兩個婢女很熟練的將男子的衣服除去,沒有任何的褻瀆之意;看到男子身體幾處地方潰爛溜濃,幾處白骨處又有肉芽波動;也並不覺得噁心,反倒是習以為常。二人趕忙合力將之推下藥池。
忙活了一陣,兩人這才來得及喘口大氣,夏荷平復了心情,開始往池內撒着各種奇異的藥材。
“姐姐……你這葯好像要重新配了呢……”秋竹目不轉睛的盯着池水,辛香而略帶苦味的葯池水中,那個被推下去的人,早就沉到池底不見影子,兩姐妹也不必去擔心那人是否會被水給嗆死。
“嗯……又提前了……”夏荷漂亮的眉,輕輕皺起。
夏荷知道,自己的醫術只能稍微抑制咒術的作用,盡量穩定病情。其實最重要的是減少無鋒化骨生肌的痛苦;但是,咒毒不同於普通的疫病,疫病是死的,咒毒是活的。對付相同的疫病,一種醫治方法即可一用到底。對付咒術,其實完全是在互相抗衡,此消彼長。
“我看主人從偏殿出來的樣子……真嚇死我,下次姐姐還是得陪着去,不然真的出了什麼事,我簡直沒什麼辦法!”秋竹的聲音還帶着些余顫,她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
“嗯。”夏荷輕輕點頭。問道:“主人出殿的時候是什麼情形,跟我說說。”秋竹跟夏荷細細講了一遍。
夏荷思索了片刻,拿出懷裏那瓶剛給無鋒餵過丹藥的瓷瓶,緩緩嘆了口氣道:“這個也得換了。這些天讓主人少出去,止痛止癢的葯,穩固的葯,全都得換了。”秋竹無奈道:“姐姐認為,主人能閑得住么?”
“也是……那麼暫時只能加大用量了,雖然傷身,但也沒辦法。我儘快!”夏荷皺眉。
“勞煩姐姐了!”秋竹嘆了口氣。
一炷香之後,一條金色的龍尾浮了出來,然後沉入水底,緊接着一個背生雙翼頭長犄角的“人”露出了水面。兩姐妹歡喜着跑到了池邊。
不同於霍泉蓮所看到的美輪美奐的畫面,現在浸泡在水裏半人半獸的紫晶霜華,鱗片依舊是金色,雙翼依舊是白色,犄角依舊纖細交錯;然而它再也沒有那種予人珠光寶氣的感覺——金色的鱗片失去了原有的生機,如在同臭水溝里長時間被浸泡的蚌殼一般,暗淡而腐敗。那時而翻出水面時而沉入水底的巨大龍尾,可見一片白骨森森。雙翼的羽毛稀稀落落,殘破蕭索,甚至翼骨時隱時現……那原本漂亮光潔的肌理,有的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膿脫落,而有的地方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修復。
這……是一個痛苦而驚悚的過程……
水中的人已經醒了,但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
他閉眼皺眉,牙關緊咬,一隻手用力的扣住池沿;另一隻手則無力的下垂着……只因為那隻手臂正在腐壞的同時又在生長新肉,沒有絲毫的氣力。
隱約的低泣聲……手指上如同鷹爪一般堅硬的獸爪摩擦扣進池邊地板的聲音……鼻腔里粗重而極力隱忍的喘息聲……牙齒死命咬緊卻還在微微發顫的碰撞聲……身體在水裏顫抖,龍尾在水中僵硬擺動的拍水聲……這些聲音是那麼細小,比一根銀針掉落在石頭上的聲音大不了多少……但是此刻卻顯得如此刺耳,如此的讓人心神不寧……
“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啊!”兩姐妹緊張的看着那個不能說得上是人的人,心中默默祈禱着這一次他能夠平安無事。
這一池藥水的作用不是鎮痛也不是去癢,而是縮短咒術發病的時間。如果一周的每天都要每時每刻經歷先白骨後生肌的痛苦,那不如將這些痛苦濃縮到一天的某個時候,讓化骨與生肌同時完成,讓咒術的效果降到最低……這是無鋒對夏荷的請求,也是夏荷能做到最好的改變。
若不是咒術又強過了藥力,鎮痛止癢的藥效不會幾乎沒有作用,池水化洗咒毒的時間也不會那麼長;但每次,咒術的變化都來的那麼突然,而每一次的突然都是一次生死攸關的考驗。
或許不能用“生死攸關”來表達,因為死這種事,對於種了厄骨咒的人來說,是一種奢望。
明知道無鋒不會死,但是兩位婢女卻滿心憂慮,甚至每次看到這種情況,都會淚流滿面。
太痛苦了,沒有經歷過玉肌化骨,白骨生肌的人,是無法體會的。試想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腐蝕得只剩一堆白骨,然後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上迅速長出肉芽填充肢體,是怎樣的感受?
只怕是看着,都已經被嚇死了吧。
“啊啊啊啊啊啊……!!!!!”池裏的“人”終究是忍不住了,歇斯底里的慘叫終於從已經被牙齒擠壓出血的口中爆發出來;兩名婢女頓時一個哆嗦,然後看見池中的人又暈了過去。
“姐……姐姐……我……我害怕!”秋竹顫顫巍巍的說道。夏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道:”不怕……再泡半個時辰就好了,別怕……”
當無鋒醒來的時候,自己正以半獸的姿態趴在一張寬大的床榻上。可以看見自己的雙翼終於有了潔白漂亮的羽毛;瞥見自己巨大的龍尾,終於有了原有的生機。
是才的一切,只是又一場逼真的不能再逼真的噩夢而已……
“呵……”榻上的人發出一聲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的聲音;緩緩的抬起自己五指纖長,而指尖卻生着雄鷹般利爪的”手”,有些木訥的看着。
自己……又走過了一次‘生死澗’么……?
“主人,你醒了?!”一個還帶着些許顫抖,但是語氣中卻透着興奮的聲音響起。
無鋒放下”手”,微微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處,是身着鵝黃色衣裳的清麗女子。他淡金色無瞳的眸子顯得有些無神,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秋竹手裏端着一個黃玉盆,裏面有着半盆清水,水面上撒了些芬香的花瓣;她把盆放在盆架上,拿了一張毛巾,在水裏浸濕后,細緻的擦拭着男子那還留有葯汁殘渣的身體。
無鋒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微微眯眼似是享受。
這幅場景,若是讓霍泉蓮看見了,真不知她作何感想。
“姐姐這幾日就不來了,要研習新的藥方了。”秋竹一邊輕柔的擦拭着,一邊溫和的說道。
金色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些,看着秋竹忙碌的樣子。
“姐姐說了,想來主人不會乖乖歇着,所以只好連夜趕製。主人這幾日的葯,只得加倍吃了……唉……你說要是能預知就好了,姐姐就可以提早準備,否則這麼弄……真是……”說著秋竹又開始嚶嚶的小泣起來。
“別……再哭……了……再哭……你倆……就要……老了……”榻上的人,有氣無力的調笑道。
秋竹急忙伸手擦了擦眼淚,嬌嗔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我玩笑。”
擦過光潔的羽毛,擦過金燦燦的巨尾。婢女的手指停留在那一片片金光炫目的”貝殼”上,將臉貼近了,細看着那些微微張合的鱗片,前一刻還落淚,這一刻卻像是被眼前的景色所震驚一般的忘了傷痛,不由嘆了一聲”真漂亮!”
床上的人似是被盯的有些窘迫,努力想將巨尾收一收,然而奈何全無氣力,只得哭笑不得的開口道:”你……這麼……盯着看……是不是……有些過了……”
好像是這個理!秋竹這才反應過來——雖然這是一條尾巴……但那也相當於人家的腿,自己就這麼盯着,太不合適了!
不過想到這,少女又噗嗤一聲笑了,怎麼看,都怎麼感覺,主人此刻的神情,像是被迫看光]身子的黃花大閨女一樣,惱羞成怒卻又無力反抗。
看到女子的笑容,無鋒怎會不知她在想什麼,手肘使勁兒將身體撐起半截高,好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有點氣勢;他用最嚴厲但此刻卻根本無法嚴厲的語氣說道:”你……若……再不老實……一會兒……看我如何……收拾你!”
秋竹聽后,收了笑容,癟了癟嘴道:”主人,我這是在誇你……就算誇得不是地方,但是我還是再誇你呀!”
無鋒手肘一軟,又趴倒在床上。他心裏暗暗嘆了口氣。這婢女不壞,就是生性有些頑劣;偏偏平時還能收斂,一到自己無力時,就開始劣跡畢現。
想到這,無鋒的嘴角微微上翹,有些忍俊不禁的看着面前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