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先生》上
“成材,快!趕緊,你學費有着落了!”
“深圳招工的從我們職業學校到了鎮上,說起碼也有一兩千一個月,滿十六歲的哪怕是暑假工也要,一會報名明天早上走,路費全包!”
成材回頭一看,只穿着短褲上身精光皮膚黝黑,腦門上豆大汗珠直往外冒的二陽飛快的跑了過來,帶起小股塵土飛揚。
天氣熱得不像話,成材坐在家門口一條用木頭木板胡亂拼接的矮凳上躲太陽。
聽到二陽的話后,沉吟了片刻,嘴角一扯,道:“我就不去了,我妹太小不能沒人管,你們去吧。”
“那你怎麼弄……”二陽一下子就急了,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着成材道:“我跟你說,明天一塊去的車費才報銷,之後就沒了!再想去也難得很!”
成材低下了頭:“鎮上老舅給我安排了個賣冰棍的活計,也能把學費賺到……”
“你別傻了,這年頭連我家都有冰箱,冰棍都自己去批發,過路賣冰棍誰閑着去買,怎麼可能賺到一千多的學費?!”
二陽幾乎是用吼的,坐在矮凳上的成材腦瓜子被震得嗡嗡的。
“只要勤快總能有點生意,說不好那些有冰箱的人家裏冰棍不夠了……”與其說成材是在講給二陽聽,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呵呵!”二陽呵呵嗤笑,“你知道你想得有多天真,你妹妹……行吧,總之,你得儘力上完高中,別像我們似的,念個沒用的職高,想打工還得等人挑!”
“唉……”二陽長長的嘆了口氣,雙手往短褲褲兜一插,快步走了,前面還有人家他得去吆喝一聲。
“咦,二陽哥?”成雪芬從屋裏面蹦躂着出來,看着二陽的背影喊了句。
二陽也不知道聽沒聽到,反正沒回頭,成材嗯了聲,沒多說。
成雪芬也不在意,她就一個剛從小學畢業的孩子,一會就自顧玩去。
日正中時,成材才收回遊散的目光,起身回屋。
沒有瓷磚修飾的青磚平層牆體斑駁不堪,窗檯小而佈滿灰塵,成材穿過光線明暗不定的大廳,聞着最近越來越熟悉的中草藥味道,直直走到灶房。
熟練的架起大鐵鍋,放油少許,從老式明火加熱的高壓鍋中倒出昨晚特地多煮的半鍋飯,沒加其它佐菜,大鍋鏟在成材的手中上下翻滾,飯粒很快油潤起來。
數分鐘后,成材將鐵鍋從灶台上拿開,換上藥砂鍋,喊了一嗓子:“雪芬,吃飯。”
成材將鍋里的飯分成了一大兩小三碗,不多不少,灶上的砂鍋也逐漸開始往外冒氣。
成雪芬應聲過來,端起碗顛顛兒道:“我去叫媽起來吃飯。”
“一會我給媽送過去。”成材摸了下成雪芬的頭。
儘管只是一碗沒多大滋味的清油炒飯,但成材吃得極香,筷子叭叭的,三兩下碗就空了,成雪芬才扒拉了兩口,正抬頭眨巴眼。
成材將碗放在灶台上,拿上剩下那碗熱氣騰騰的炒飯穿過灶台,拐了下,去了明顯是卧房的地方。
中年婦人面帶草色,懨懨的從床上坐了起來,臉色悲苦,有氣無力的道:“材伢子,葯給煮上了沒?這飯你放那邊就行,我自己過去吃!”
“葯鍋掛火上了。”成材將碗遞給他媽,“大錢叔講這兩副葯吃完之前要少動。”
“都吃這幾副葯了,腰也不見好,唉……”
“這兩副葯吃完就能下地,到時候再去換個單子能好個差不多,沒那麼嚴重。”
“就那麼摔了下,怎麼就把腰給摔斷了……”
“唉……”
成材媽媽有貧困農村婦女那種特有的絮叨,以及對命運的悲苦絕望,這些話,成材天天聽,成材媽媽天天講。
但成材從來不講,哪怕是跟從小長大的鄰居二陽,他也從不提到自己媽媽,怕哪句話不對刺激到了。
“一會我去鎮上找老舅,有現成的泡沫冰箱,去批發點冰棍賣賣。”成材等了一會才說。
“也行,二陽他們說是都要去深圳打工,你出去賣點冰棍也是個事,去了鎮上再給你爸打個電話,讓寄點錢回來……”成材媽媽交代道。
“我曉得的,上次爸就說了,這兩個月就給寄錢回來,估計是工頭那邊不好說。”這事成材上次去鎮上的時候,就打電話問過了。
“工頭工頭!你爸就是太老實,在外面總也被欺負,我聽那三嫂講,現在做臨時工的早就有個一百二三一天了,你爸才能拿九十,你看看這一天就少了三十,還不是每天都有工出……”
“唉……”說著,成材媽媽又嘆了口氣,成材便閉嘴不言。
“一會你把雪芬也給帶上。”成材臨走出房門前,成材媽媽又說。
成材搖頭道:“天這麼熱,雪芬怕是跟不住。”
心裏想着大錢叔說過母親要多卧床,妹妹在家也能給倒個水什麼的。
……
頂着中午火辣的太陽,成材去了鎮上,遠遠看到二陽他們,也沒過去說話。
從老舅那拿了泡沫冰箱,老舅領他去了冷庫批發就沒多管他,老舅也忙得很,都是山旮旯里找食吃的,誰家也沒特別好過。
在冷庫批發成材將帶在身上的本金全都換成了冰棍,心裏想着這麼大個鎮子,不到百根冰棍很快就能賣完。
能快點用腳力換成微薄的利潤才能有更多的本金去換更多的冰棍更多的錢,結果簡單可見。
從鎮上背着冰棍走時已經過了正午,到太陽都從山尖落下時也還剩十六根冰棍沒賣完,多是進價1塊2賣2塊的那種。
望着擦黑的天,成材一邊走一邊往嘴裏胡亂的塞着剩餘的冰棍,一邊塞一邊跑了起來,凹凸不平的泥巴路揚起低矮的塵土。
一連吃了十四根,剩下兩根1塊2的留着帶回了家。
“剛好走到村子裏,就剩兩根沒賣完,雪芬你吃了吧,媽不能吃涼的。”說這話的時候,成材感覺胃裏面都在冒冷氣,以至於後來成材對吃冰棍很反胃。
在回來的路上,成材算完了今天的收益,減去完全虧損的十六根,一共掙了9塊6毛錢……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第二天開始成材便總想到辦法將冰棍賣出。
他畢竟是個要上高三的讀書人,在魯莽的第一天晚上,在肚子翻滾中以及與蚊子的戰鬥中,想好了本金回歸、賣不出去這些事情,知道寧願少賣也絕對不能砸在手裏,家裏沒冰箱,根本沒法存放。
有個從書上看到的詞叫做‘犯錯成本’,成材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完全沒有這個成本。
之後1塊2進價的冰棍,成材基本只考慮8根以下的量,2毛5進價的最多。
成材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鎮上、小賣鋪會將2毛5進價的單賣5毛,他賣4毛,再加上整個鎮上都找不到幾個跟他一樣背着箱子到處吆喝散賣冰棍的人,便再不會砸手上。
第二天掙了27塊2毛,比第一天少進一半的冰棍,之後的保守利潤在每日三十元上下。
裸露在外面的皮膚越來越黝黑,不知道是否因為習慣這種日頭還是農民本身皮膚就沒那麼嬌嫩,成材從來沒被曬到脫皮……
“3毛錢賣一根給我行不行?”
正走着,後面有個小娃兒追了上來,成材認得他,是剛才路過那戶人家的小孩。
見成材不說話,小娃兒想了想,補充道:“明天你還走這邊過,我再買一根,把錢補給你。”
成材嘴角扯了下,點點頭:“行。”
說著從泡沫冰箱中掏了一個進價3毛的遞給小娃兒,接過小娃兒的3張毛票就走。
倒不是成材心善到這地步,自己家裏當下都這光景了,實在沒工夫心善,只不過是進價2毛5的賣完了。
“咦,5毛的,那明天我再看看錢夠不夠!”小娃兒歡天喜地的走了。
成材也沒真想着這事,甚至第二天換了個地方,他從小就割過韭菜,留了茬的會長,割完了的只能等來年。
足十來天後,成材才再走這條道,這回後邊跟了個成雪芬。
成材媽媽的腰傷大約是休息得好,比大錢叔預計的要好得快一些,換了單子又下了新醫囑,講要多下地走,但不能幹活。
成材媽媽也不是小孩,對醫生的話還是聽的,尤其是感覺得到好轉,不會自己故意幹活,成材怕成雪芬顛顛兒沒太注意,再又給撞上,索性就帶上了,正好成雪芬也想跟着出來玩。
不過再碰到那小娃兒的時候,身邊跟了大人。
“我家娃兒總惦記着你給了根5毛的冰棍給他,說很好吃,你看要不這樣,把你賣5毛的冰棍都賣給我怎麼樣?”
成材當然說好,這樣的事情他也遇見過,比如2毛5賣4毛便比小賣鋪便宜1毛,有人就會多要一些。
“對了,那天我孩子還欠你兩毛錢,一併給你。”
成材連忙推脫說不用不用,大人沒有給成材拒絕的機會,而是說了句哪怕只是兩毛錢,那也是欠的錢。
“我看看別個家裏要不要,最近天氣頂熱,屋裏都在搞雙搶,各家都需要冰棍西瓜這些東西。”大人又說。
成材點點頭,道:“那我跟您一塊過去,別您再跑一趟。”
“也行,你冰棍賣完了要是有空,可以去鎮上批發點小西瓜過來賣,正好我幫你順便問問這些屋裏要不要。”大人邊往自家走邊說。
成材琢磨了下,回答道:“得看時間,現在都午後了。”
“這樣吧,我先訂十個禮品小西瓜,我們這邊都是賣三塊一個……啊,我姓劉,這就是我家,我先給你錢……”
小娃兒一聽有西瓜,立馬就鬧騰了起來。
成材跟着劉姓中年人走了趟,冰棍就賣完了,也接到了四五家要西瓜的需求。
這偶遇的額外生意就這麼定了下來。
禮品小西瓜基本上都是兩三斤一個,皮薄,家裏小孩剛好喜歡捧着拿勺子挖着吃,很行銷。
鎮上這種小西瓜的價格成材也知道,批發價一塊六,賣兩塊,至於為什麼一跑到鄉下就賣三塊,這裏面有個運輸成本的問題。
成材是靠兩條腿,其他商家則是開小三輪運大批量運,商家的利潤當然要多算一點。
成材從這邊借了根扁擔挑了個網兜,來回走了五趟才滿足了後來又多出來的七八個新需求,一共二百來個西瓜的搬運,對成材來說,負擔還是有的。
光這一天,成材就掙了三百多塊。
零頭是賣冰棍掙的,整的是賣西瓜掙的。
這一天成材帶着成雪芬回去的格外晚,天擦黑了,才運完最後一趟。
臨走前,成材特地去了趟那小娃兒家跟那位提了建議又拉了生意的劉姓中青年道謝。
“劉先生,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