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矇混過關
韋世豪一身濕漉漉地從水裏爬上岸,作賊心虛的他轉念一想:糟了,這一身回家,若是被母父問起原因,該如何答是好?
他那精明的阿爸對他管教非常嚴格,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到時候,被他得知自己今天公然對山歌了,那還不得吃鞭子啊?
他阿爸是個怪人,從他記事開始,就明令禁止他唱歌了,至於什麼原因,他至今也弄不明白。
韋世豪想了想,乾脆和李貓仔沿着河邊走小路回家,走到水淺一些地方,便下河摸魚,企圖帶一些魚蝦回家,矇混過關。這要是萬一摸到一條大魚上來,晚上一家人打打牙祭,也許這一關就過了。
不過,這年頭窮人下河打漁多了去了,哪容易摸到大魚呢?小魚小蝦,他們倒是摸到一些,但兩人平分的話,這量仍不足混蒙過關啊!
怎麼辦?
李貓仔無奈地爬上岸,搖搖頭地說:“哥,算了吧!魚蝦都給你吧!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家吧!我的肚子都有點餓了。”
沒捉到大魚,韋世豪心裏非常鬱悶,但是他又不甘心。他立起身,向四周張望,發現附近沒有本寨的人,便開口唱道:
今天唱歌犯了錯,
半路突變成色魔。
晚上阿爸沒酒喝,
倒霉的人就是我。
“唱什麼唱呀?這個時候,虧你還有心思唱歌。平時,這羅木河的魚蝦就少,哪那麼容易摸到大魚?你以為是我們寨的果揚河嗎?魚多,螃蟹也多,而且口感還非常好。
李貓仔說得沒錯。
木羅河源起木羅寨的後龍山,流經那借、那卧兩寨后,在乾懷寨前面,與果揚河匯合,朝毆洞圩方向奔流。木羅河的螃蟹雖多,但是它個頭不大,全身斑駁有紋跡,肉質非常硬,口感不佳,而且寄生蟲特別多,不受歡迎。捕回木羅河的螃蟹后,需去殼,清理乾淨,僅留螃蟹肉,然後用猛火爆炒,方可上桌。
當地人嫌爆炒時用食用油量太大,覺得不划賺,因此專程到木羅河捉蟹的人不多。
果揚河和木羅河不一樣。果揚河裏的魚兒肥美,螃蟹呈灰黑色,肉軟,口感非常好,很受歡迎。
李貓仔的話提醒了韋世豪,摸不到大魚,捉一些螃蟹回去也許這一關就矇混過關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多捉一些螃蟹回去不就成了嗎?”韋世豪輕輕地用濕漉漉的右手拍拍自己的額頭笑着道。
韋世豪心想,他家的生活還算寬裕,炒螃蟹時,多放一點油,然後端一大盤的螃蟹肉到父親面前一擺,再陪他喝上幾盅,沒準逗父親開心后,就能矇混過關了。
韋世豪將外套一脫,便叫李貓仔下河幫忙捉螃蟹。
木羅河裏的螃蟹那叫一個多啊,翻開淺水區的一塊石頭,就能捉到五六隻背部有兩三個手指寬大的螃蟹。
不一會兒,韋世豪和李貓仔便用衣服包了一大包螃蟹回家。
韋世豪和李貓仔才回到寨子南頭的拉巴(壯話中的地名),太陽就已經落山了,雖然還能看清路,但是山高林密,光線非常暗,十丈之外已看不人臉。
韋世豪很仗義,將所有的小魚小蝦都給李貓仔,自己提着一大包螃蟹回家。
那卧寨北面背靠卧龍山,寨東頭叫丘凱(地名),村西頭叫容波(地名),村南頭叫拉巴。
位於丘凱的一座由木頭和竹子搭建而成頂部蓋着泥瓦的大房子,那就是韋世豪的家。在敬流一帶,除了那借寨鄧家由純木建造而成的大宅院外,其它的基本上都是茅草屋,韋家的瓦房已是比較體面的了。
韋家與鄧家本是世交,前者雖稱不上是大戶人家,但是韋鏢頭經常幫人押鏢,能賺了一些銀子,日子過得還算寬裕。
這一任土司——恩勝經造反成功上任后,念鄧家對他有功,將敬流一帶的土地恩賜給鄧家。當時,鄧唯利的阿爸念在兩家的情義,將十畝良田便宜賣給了韋鏢頭。
前幾年,鄧唯利的阿爸去世后,視土地如命的鄧唯利便千方百計地欲收回之前出讓的良田,從此兩家矛盾不斷。
至於韋鏢頭哪來的錢既蓋了大瓦房又購買了十畝良田呢?眾說紛紜。
有人說,十六年前,韋鏢頭做成了一樁大買賣,賺了大錢,於是蓋起了窮人眼中的“豪宅”,還購買了鄧家的十畝良田。
還有人說,韋鏢頭在外面有一位有錢的老相好。老相好死了以後,他便帶着老相好的家產和韋世豪回到寨了里生活,因此才發達起來的。
韋世豪並非是韋鏢頭親生的,而是韋鏢頭的老相好和她前夫所生的。韋世豪兩歲后,被韋鏢頭帶回村裡撫養。
韋鏢頭為人仗義,且德高望重。他的生活富裕起來以後,每年在青黃不接時,常常接濟寨子裏的窮人,因此韋鏢頭在外面有老相好的傳說,僅僅在少數人之間相傳並沒有擴散。
隨着,韋世豪一天天地長大,關於他的身世的說法早就被人遺忘了,韋世豪至今也不清楚自己的生世。
桐油燈光從韋家的木屋泛出,遠看就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一般,光線非常微弱與柔和。堂屋內與這柔和的燈光不相匹配的是,端坐在木椅上的韋鏢頭,他一臉嚴肅,劍眉倒豎,兩隻大眼睛正怒視着門外。
韋鏢頭是那卧寨倒插門女婿,到了韋家后,才改為姓韋。
在壯族聚居地,倒插門的現象盛行,但是男方到女方家后,就必須跟女方姓,同時亦享有等同於女方家男丁的地位。
韋世豪的媽媽出身窮苦人家,不識字,連書名也沒有,她在家裏排行老大,因此寨子裏的人均稱她為“姐台”(壯語,大姐的意思)。自從韋世豪來到后,姐台的稱呼僅在韋氏家族中,年齡比她小的同輩人中使用,其他人均稱她為“媽世豪”(壯話),其意為韋世豪的媽媽。
從此,媽世豪就成為了她約定俗成的名字。
雖然媽世豪不識字,但是她為人和善且非常精明。她知道,韋鏢頭今天晚一定要發飈,就拚命地給他泡茶,講好話。
“孩子他爹啊,這事也不能怨孩子。他從小就被你限制唱山歌了,他對歌還能贏了人家,這證明他的歌才了得,有天賦。雖然嘛,他不該唱山歌,但是我們十里八鄉的,哪個後生仔,哪家的妹仔不會山歌呢?要是我們管得緊了,那達豪(壯話,達字等同於漢語中的‘阿’字。)不是要打光棍了?”媽世豪說。
“哼,就你慣着娃仔,他變壞也是你慣出來的。你說,他能唱山歌嗎?這十里八鄉的,誰都可以唱山歌,唯獨他不能。”韋鏢頭指着老伴,憤憤地說。
“這……你也不能怨達豪,我們壯家的後生仔不會唱山歌的,哪一個妹仔願意和他連情?難不成,你想讓達豪打一輩子光棍?有些事情過了就過了,不能太認真!”
“我太認真?我只知道孝字為先,他要是唱山歌,就是不孝。反正我說了,他不能唱就不能唱!將來,他是要干大事的人,鄉間野里的妹仔想作我兒媳婦,我還不稀罕呢!”
“你這倔驢,到底是你要連情,還是達豪要連情?老天爺自有定數,有些東西是他的,就是他的,誰也搶不了;有些東西,命中不帶的,我們也不能強求。現在,我們家的日子也算過得去,達豪跟着我們平平安安的生活不也很好嗎?難道你還想讓他去拚命?”媽世豪不理韋鏢頭的倔脾氣,自顧在已擺着飯菜的餐桌上,擺碗筷,在等着韋世豪回家吃晚飯。
“你這是婦人之見!我懶得和你說。”韋鏢頭說道。
韋世豪的阿妹——韋二妹,比他小兩歲,對阿哥的感情非常深厚。她知道,哥哥犯了錯,今晚一定受到阿爸嚴厲的懲罰,便假裝又到籬笆院門左邊的雞棚餵雞。這已經是她傍晚以來,第三次去雞棚餵雞了。
韋二妹欲在阿哥踏進家門的一瞬間,告訴他今天下午家裏發生的事情,好以讓他有心理準備。
“達二,你這是做什麼啊?趕緊回來吃飯。”媽世豪發現以後,急忙衝到堂屋門口喊道。
“我在餵雞啊!這雞好瘦啊,不多喂點東西,它們長不肥,怎麼生蛋嘛?咕……咕……咕……快吃啊,你們怎麼不吃了呀?”心虛的韋二妹立刻向雞棚里撒了一大抓雞食,假裝認真地餵雞。
“你這是在幹什麼呀?”媽世豪心疼那些雞食,一面衝過去,一面在圍兜上擦了擦雙手,一把搶過女兒手中的雞食,說:“晚上,雞眼瞎了,你也瞎啊?你都第三次餵雞了,你以為我不知道?要是平時,你有這麼勤快的話,我就不用操那份心了……給我,快回屋吃飯去。”
雞是夜盲症的家禽,晚上根本看不見東西,更談不上在黑燈瞎火的雞棚里進食了。韋二妹一心只想給哥哥通風報信,卻忘了這一遭,被阿媽揭穿后,便紅着臉,快速將雞食遞給了阿媽,轉身跑進了堂屋。
“敗家的玩戲兒,哪有這麼糟蹋東西的……”媽世豪抖了抖舊木盆里的雞食,檢查到底被女兒浪費了多少雞食,然後便轉身拿到廚房的屋檐下放好。
愛子心切的媽世豪擔心兒子回來后被那頭倔驢教訓,本來就很鬱悶,又發現女兒在浪費雞食,令她的心情更加不爽。
心情不好怎麼辦?唱唄!
壯族人在開心時唱山歌,鬱悶時更加要唱,將心中的情感發泄出來。往往開心時唱了,就更加開心,鬱悶時,唱了,心裏就會好受些。
媽世豪唱:
哎呀咧
人蠢晚上來餵雞
浪費雞食三斗米
雞鴨夜裏看不見
蠢人無知沒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