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身
在祁州天景境內東西兩側各有一道綿延不斷的山脈,天景城可謂是夾山而居。
位於東側的妄孤山脈乃繼空寺坐落之地,雖說久居深山,但來往香客卻絡繹不絕。
而西側山脈無泱山則因地理位置的緣故場年陰雨不斷難見晴空,即便稍散陰雲,大多也是霧氣蒙蒙,無論是農業生產,還是商家運鏢皆不會選擇此地,因此可謂是人跡罕至。
山上只有一個早已經廢棄多年的祭祀古台,古台之下有一寬闊的內室,牆壁因常年潮氣滲漏而長滿了苔蘚和黴菌。破敗的天蓬一直在漏泄着雨水,內室裏面堆滿了各種生物的皚皚白骨。
而這祭台,被一族狼群佔據了。
所以,當馬車夫在繼空寺門口聽到段鏡辭說出“無泱山”三個字的時候,他着實驚了一驚。
這年頭,竟然還會有人踏足無泱山?
兩三個時辰過去,段鏡辭和隨從終於在山腳之下走下了馬車。
鄰近深夜,不知是蒙濛霧氣還是纏綿雨絲,只覺得無泱山腳下的空氣濕漉漉的。此夜本應是十五月圓之夜,但奈何天氣沉鬱,半顆白玉盤都未曾見得。
那隨從拍了拍身上的灰,抬頭望着黑漆漆的山脈道:“踏玄,咱們為什麼不自己回來?速度可比這破馬車快多了。”
誰說妖怪不能偷懶?
“因為坐着不累。”段鏡辭言簡意賅地回答道,“還有,莫刑你記好了,在我能夠化成踏玄金狼之前,不要叫我踏玄。”他轉過頭沉聲咬牙切齒道,“否則我會感到羞恥。”
“……好,好。”莫刑攤開雙手無奈妥協道。“你這八十多年,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吃的妖脈已經夠多了,怎麼還是變不回去?”
段鏡辭目光冷峻地撇了一眼莫刑,那目光彷彿無數道利刃一般要直直將他刺成馬蜂窩。
莫刑只覺得背後一涼,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便擺擺手道:“你當我沒問。”
段鏡辭腳尖發力從山腳跳離地面,穩穩地落在了山坡的一棵樹枝上。那隨從緊隨其後。
“鏡辭,你說那跟書獃子一般的小和尚當真是那御幻大法師嗎?”
“嗯。”段鏡辭細想着今天白天發生的事,確鑿道,“我能嗅出他的氣味。”
氣味?隨從好奇道,“……他肉身都換了,你如何嗅出來的?”
“是魂魄的味道。”段鏡辭陰沉低聲說道,“他的魂魄,就算散在空中我也認得。”
那隨從輕輕嘆了口氣:“你這真是恨透他了。真不知道當那和尚有什麼好,輪迴轉世卻也對繼空寺念念不忘。”
“這樣正好。待我法力完全恢復,我就把他連同繼空寺一鍋端了。”段鏡辭惡狠狠地凝眉,眼中露出兇惡的神情。
莫刑見他這般恨御幻入骨,嘆了口氣。“你說他現在書獃子和尚的模樣,是不是扮豬吃老虎呢?”
段鏡辭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我不知道。我們得多去看看情況才行。”
他二人終於落在了祭台入口的外邊。黝黑的祭壇之中忽然亮起幾雙閃爍着盈盈綠色的眼睛。
“呦,鏡辭回來了。”一匹母狼本老老實實地卧在一堆乾草上,聽到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便抬起腦袋嗅了嗅氣味。
緊接着,群狼便接二連三地紛紛抬起了頭,其中一部分化成了幾尺高的人形,一雙熒亮的眼睛仍然在深沉的黑夜中閃爍着凶光。
段鏡辭邁步向祭壇里走去。他把手輕輕一揚,伸手不見五指的祭壇兩側凸刻的牆壁之上便燃起了兩道藍紫色的火焰。只見他原本烏黑的頭髮隨着洞內涼風輕輕揚起,繼而褪成了銀灰色,溫潤如紅玉的眼睛也變成了嗜血般灼烈猩紅。
從祭壇內深處的漆黑之中現出一個人影,隨即一個低沉如鐵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去哪兒了?”
“繼空寺。”段鏡辭冷冷地回答道。
“你可是去找那御幻大法師的轉世了?”男子再次沉聲發問。
“嗯。”段鏡辭和身後的莫刑向內走着,在那男子面前停住了腳步。赤色的眸子和金色的眸子對視,雙方似是勢均力敵,各不相合。
那男子一頭齊肩的深藍色頭髮右側攏在腦後,左側的頭髮自然垂下,遮擋住了近乎一半的臉。他的臉瘦削以至於稜角分明,被頭髮遮住的那邊臉上,幾道利爪劃過留下的傷疤若隱若現。
他便是這郊狼一族的首領嚴無涯。
段鏡辭不屑地微微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地繞過了那男子,在那男子身後神像前的供桌上躺了下來。
莫刑手足無措地跟在段鏡辭身後,見段鏡辭竟然躺了下來卻一點空位沒有留給他,心下不禁尷尬猶豫自己是站着好還是躺着好。
“鏡辭,你往裏點兒,給哥們騰點地方……”
“我不。”
“……”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段鏡辭,我們首領問你話,你怎麼冷若冰霜的?”一個同樣是深藍色短髮的男子站了出來,皺眉不滿道:“你別忘了,如果當初不是我們郊狼一族收留了你,你到現在早就不知道死在哪裏了。孤狼可是必死無疑的。”
段鏡辭置若罔聞地閉目不語。
這時,一個女子從冰涼的石台上踏了下來。那女子面容姣好,似是修鍊成人已久。
她陰陽怪氣地嘲諷道:“行了,你們都別說話了。段鏡辭好歹也是叱吒風雲了千年,這突然落魄,今非昔比。俗話說這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為了防止被繼空寺追殺,平日裏連真身都不敢現,還到處偷偷吸取各大州牢獄犯人的精氣掩人耳目恢復妖身,又到處捕殺弱小妖怪抽取妖脈為食恢復法力,本身已經夠慘了,想讓他乖乖聽話,還是再等等吧。”
說罷,她竟然自顧自地咯咯地笑了起來,帶動着所有的狼都發出了一陣心滿意足的呼嚕聲。
莫刑看着她飛揚跋扈的深色,死死按捺住想要撕了她的喉嚨的衝動,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這番話當真是刺到了段鏡辭的痛處。只怕這女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待會兒不會有好果子嘗。
再低頭時,只聽一陣風響,段鏡辭的身影不知何時竟然從石桌上消失不見,眾狼微微一驚,又錯愕不已地看到段鏡辭此時正一手一個,死死地扼住了那男妖和女妖的喉嚨用力往牆上砸去,堅硬的牆壁竟然被砸得碎石落地。
而他的指甲已然變得尖利如鋒,那甲刃似可削鐵如泥,赤紅的眸子也化成了銳利的狼目,原本平靜的面色也獠牙刺出、猙獰恐怖。
段鏡辭動怒了。
整個祭壇之內的狼群紛紛警覺起來,低伏了身體,做出進攻的姿態,憤怒地低吼着。
“首領?當年我是這天下狼族首領之時,你們怕還是連人形都沒修成。”段鏡辭目露凶光冷語冰人道,“御幻是我的仇人,我勢必親自撕裂他的心腹,這件事,還輪不到你們插手。”
那被利爪死死扼住的女妖掙扎着艱難地從喉嚨里發出聲音道:“你們金狼一族……都是如此傲慢無禮嗎?”
“我們只對傲慢的人傲慢無禮。”在一旁看戲看了許久的莫刑終於在段鏡辭讓出的石桌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懶洋洋地回應道。
“你這毛還沒長齊的小狼也敢這麼跟我們講話!”又有一隻狼聞言怒斥。就在這時,嚴無涯突然開口喝止道:“夠了!”
見首領慍怒,郊狼皆唯唯諾諾不敢放聲,紛紛收斂了進攻的姿態趴在了地上。
“以和為貴。我們要成大事,仍需憑藉金狼的力量。金狼願意殺死御幻大法師,也是為我們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我們既然是坐享其成,就少些妄言妄語。”
嚴無涯厲聲訓斥着一眾郊狼,繼而把目光落在了怒氣沖沖的段鏡辭身上。
“鏡辭,這兩隻小狼不懂事,說了些過分的話衝撞了你,就交由你處置吧。但……還望你我從今往後互相尊重,各取所需的同時,也共成大事。”
段鏡辭冷冷地笑了一聲,不咸不淡地沉聲道:“大事?你的大事,我段鏡辭願意幫忙便罷,不願意幫忙,你也攔不了我。嚴首領,我看這公狼說些不中聽的話,是對你忠心耿耿。但這母狼說得這些話,卻着實難聽至極。笑裏藏刀,口無遮攔,以後說不定哪天就因為這張嘴壞了首領您的大事。不如我替首領把這禍患解決了,您意下如何?”
說罷他鬆開了扼住公狼的那隻手,那公狼從石壁之上滑落,跪在地上撫着脖頸,沙啞喘息。
而那母狼卻神色驚恐,花容失色地瞪着段鏡辭,嘶聲道:“你、你這喪家之犬要做什麼!?首領,救我……首領!”
嚴無涯厭惡地睨了一眼那母狼的神態,毫不留情地說道:“鏡辭,你自便。”
段鏡辭眼中突然爆發出嗜血殘殺的神態。只見他將另一隻手徑直捅入了那母狼腹中,然後像是握住了什麼東西一般用力向外拉扯,頃刻之間血如井噴,一股血腥之氣瀰漫,引得群狼躁動不安。祭壇內的狼都感到腹中一緊,繼而發出了陣陣哀嚎。
而段鏡辭卻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戮快感。
……
過去心不可得……
你若時時執着於過去,也不過是執着於虛妄……
莫向外求……
段鏡辭猛地愣在了原地。但這僅僅是一瞬間,他便又露出了暴戾的神情。
那母狼並未立即斃命。她抽搐着,只覺得渾身的筋骨都被扯了出來,痛苦地瞪大了雙目想發出尖叫,但卻只能將這份折磨梗在喉嚨,半分聲音也發不出。
只見段鏡辭從那母狼腹內硬生生拉扯出一道銀色細若絲線的東西來,繼而他又發出一陣獰笑:“哈哈哈……你這五百年的妖脈,我收下了。你的靈魂會與我繼續同行。”
那母狼的妖脈被硬生生抽出,她便從人形被打回了元形狼身,着方才斃命,魂歸西天。
段鏡辭將她的屍體扔到了一邊,吞食掉了那銀光閃閃的妖脈,然後收回了獠牙利爪,心滿意足地長呼了一口氣。
群狼皆瑟縮不已。雖說金狼在整個狼群之中是聲名斐然的強大,也是臭名昭着地殘忍,但親眼所見這般景象卻仍是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