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侍書郎

武三思緩緩道：“我說過我特別特別討厭黃昏。黃昏來臨時，總忍不住要給自己找點樂子。”

婉兒清晰記得這是他第二次與她說此話。因他每次說時，語調中都有一種夢魘般的邪魅之氣，既詭異又孤寒，每個字都冷得似浸在刀尖上凝凍的血滴中。

婉兒微默。據她所查，梁王幼年便隨父流放嶺南，直到前兩年才被赦還長安。算起來他在嶺南那煙瘴鬼蜮之地，待了近二十年了，所以才養成這麼一副德性。

婉兒掙脫武三思攥着自己的手，譏刺道：“都病成這樣了，也不耽擱梁王出來找樂子，可見梁王真真是用功之人。”

武三思不理會，只將頭一歪，沒臉沒皮的說：“來你府上這麼久，你家丫頭一口水也沒給，哎——”

如念躲在婉兒背後，輕聲抗議：“哪有……明明是梁王囑咐不準打擾，奴婢怎敢多問？”

一絲微光閃過武三思高深莫測的眼睛，像是笑容。“所以，把你家主子的庵茶給我沖一碗。”他慢悠悠說道。

如念看一眼婉兒，趕忙備茶去。

看來梁王是打定主意要在這裏喝茶了。婉兒不好攆人，卻也不願奉陪，只是靜立一旁。

梁王屢次騷擾，到底意欲為何？

如念將茶呈上，抱着托盤轉身就跑了，像是擔心被困住。“如意稱梁王為活閻王，看來不假。”婉兒在心裏說。

武三思瞥了一眼茶杯，笑道：“這就是咱皇上喝了老大不高興的庵茶？”

婉兒心裏一寒，不禁上前，低聲道：“你在監視我？”

武三思又歪頭，瞥婉兒一眼：“這偌大後宮有何秘密可言？”

婉兒咬唇不語。

武三思看了她一會兒，又才說：“不論是你婉軒，還是太子府，還是其他任何府邸，都是天子天後腳下，所以，何來監視一說？”

婉兒慢慢有點明白了，但彷彿又不明白，武三思久等她歸，便是為了提醒她？

武三思把玩着茶杯，繼續道：“以後你或會在太子府待一些時日，我們這位太子爺可是含着金鑰匙長大的，不比你我這等從泥沼里滾過來的，你做他的侍書郎，這沖茶技藝想必會有些長進吧……”

此時，婉軒門口站着一個人，正探身往裏張望。隨之，如念走近通報，國公爺派人接梁王回府。

武三思若有若無的輕嘆一口氣，緩緩起身。他一站起，婉兒便覺眼前光線一暗，她被籠罩在他高大健碩的身影里。婉兒本能的一縮，怕他再來攥自己下巴。

武三思頗感有趣的瞧了婉兒一眼，輕輕笑了。待轉身走時，武三思又頓住，“哦，對了，太子府的側妃秦妃，聽說是個醋罈子……”

婉兒冷冷打斷：“與我何干？”

武三思今天感覺真的不太好，所以並沒有打算戲弄婉兒，但剛聽她這麼一說，又忍不住近前一步。婉兒正欲後退，她的後頸窩卻被一雙冷寒有力的大手握住。武三思低下頭，帶着艾草的氣息輕輕吹在婉兒面頰，“也對，我想起了，你是小母狼，對付一隻嘰嘰喳喳的喜鵲，應該不在話下的。”說完便轉身走了。

後頸窩裏的那片涼意，過了許久都未消退。

翌日清晨，太子府便派了宮人，來婉軒接婉兒。

婉兒在房內拾掇良久，少見的磨蹭，連鄭氏都來催過了。婉兒今天挑了一件顏色鮮麗的衣裳，妝容也比平日細緻許多。鄭氏本有一些叮囑，但看婉兒難得這麼開心，便住口什麼都不說，只催別讓人家久等。

宮人領着婉兒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太子府。府邸門口着人通報，接着便有人領着婉兒去太子書房。

走在廊檐下時，婉兒抬頭略四下張望，發現府內果如如意所言，清寂得很。幾無人語，花園裏各色鮮花綻放、鳥兒啁啾，越發顯得府內幽靜。

婉兒隨着鳥鳴望去，見不遠處花壇邊站着一個人，似在擷花，她儀態高雅，裝束華麗，旁邊站着幾個恭敬的宮人，有的捧着托盤，有的提着籃子。

“想來這就是那個叫秦妃的醋罈子了。”婉兒想起武三思的話，忍不住輕輕一笑。

太子賢已在門口迎候了。他長身玉立，神韻天然，看着他，會自然而然想到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婉兒驀地想起竹影里邪魅的武三思。這兩人真是兩個極端。

太子賢領着婉兒參觀書房，一面與她講自己組織學者為《後漢書》做注的思路，一面帶她看採集來的資料。房內許多個書櫥，都滿滿當當的堆着卷宗。

之前在修文館時，婉兒曾聽其他女官說起太子註疏《後漢書》一事，今日得見這汗牛充棟的資料，便可知太子雄心。

太子賢站在婉兒對面，拿起一卷資料，目光卻停在婉兒臉上，“婉兒——”婉兒聽見太子賢直呼自己名字，面頰緋紅，她略側身，迴避太子賢直視的目光。

只聽太子賢柔聲道：“你覺得註疏《後漢書》可有意義？”

婉兒赧顏，不過思忖半刻，她便也靜靜道來：“婉兒以為正如天後所言，註疏《後漢書》乃千秋功業，價值不可估量。譬如先帝一朝，弘文館學士顏師古曾注班固的《漢書》，已成學界一大盛事。”

太子大喜道：“不愧是上官家的後人，一句話便說到我心裏去了。我正是以《漢書》註疏為樣，梳理思路——”太子走近，立在婉兒身畔，“婉兒，你可願意幫我？”

太子衣袖間飄出縷縷清雅的香味，又混合了書房的檀香、墨香，婉兒只覺這是世間最清潔的氣味了。

婉兒斂首，目光落在手裏的卷宗上。太子只見得她額頭光潔，長而密的眼睫毛在晨曦中微微顫動，這讓白凈的顴骨處時時掃過一片顫慄的陰影，頸子秀挺柔弱，灑着一抹淡淡的紅暈，亦從中飄出少女的細嫩的甜香。這與她手握卷宗的故作老成的樣態，倒形成一種別緻的意趣。

婉兒輕聲道：“婉兒聽從太子殿下吩咐！”

太子賢啞聲：“婉兒——”似欲上前挽住她的手。

只聽門口傳來裙裾的窸窣聲，緊接着便有人道：“臣妾拜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