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六回

宣宗皇帝披上朝服，在近侍太監的簇擁下，起身往養心殿方向去了。

孫皇后捏着枚棋子發了會兒愣，忽然抓起一把棋子朝吳秀英身上打去。棋子紛紛落到吳秀英身上，吳秀英只是用手遮住臉，卻不敢閃身躲避，眼淚像斷線珍珠似的滾落下來。

萬貞兒惶惑地看着憤怒的皇后和可憐兮兮的吳秀英，小嘴兒張了幾次，卻沒出聲。一個半老宮女見狀，把貞兒從皇後身旁拉開，自己彎身去撿散落的棋子。貞兒也學樣，小手心裏攥滿了棋子后，便小心地踮腳放進擺在茶几上的漆盒裏。最後孫皇后扔棋子扔累了，朝吳秀英揮了揮手：

“你滾開，滾得越遠越好。今天不準吃飯，滾!”

孫皇后說罷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起神來。半老宮女小瘦忙給孫皇后捶背捏肩，貞兒也擠到一旁，用小手在孫皇後腿上捶着。貞兒一邊做事，一邊惦着“滾出去了”的吳秀英。當她聽見遠遠傳來隱約的哭聲時，不由得垂下了眼皮。

孫皇后眼珠一轉，召手讓外間候着的楊公公進來，她對楊公公耳語了幾句，楊公公連忙點頭稱是。

晚上，紫禁城內黑沉沉的，時不時有梆聲和更夫的喊聲傳來：“上千兩(上鎖)，小心火燭嘍——”這使得氣氛更加陰沉。宮女們居住的偏殿耳房裏倒亮着昏黃的燈光。少女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坐在床上，有的支頤發愣，有的在疊衣裳，有的在做女紅，更多的人在揉腰捶背。貞兒和衣趴在床上睡著了。吳秀英雖然很累，還是幫她蓋上了被子，然後一個人向隅而泣。

壯實的大宮女小元寶趕緊捅了捅吳秀英：“可不興這樣，要是讓皇後知道了，肯定要罰你。”

“連哭都不行嗎?”吳秀英更委屈了。

小元寶看着她，同情地說：“看樣子，你家是大戶人家，到這兒來，真是為難你了。不過你乾的司棋這份活，見皇上的機會多啊。要是哪天皇上看中你了，那就有出頭之日了。不像我，只是個粗使宮人，想見皇上也沒機會。所以，你忍耐點兒，啊。快睡吧。噓，有人來了。”

小元寶說罷吹滅了油燈。因為她們聽到外面有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正沖這邊過來，宮女們嚇得全都鑽進了被窩。

嘭嘭嘭，嘭嘭嘭!

有人在敲房門。宮女們誰也不敢動彈。

“開門，小元寶，楊公公來啦，快點!”

女官劉夫人的尖嗓子和着梆聲在朦朧的黑暗中響起，更給這個夜晚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小元寶掌起了燈，忙亂地穿戴好后，打開了房門。楊公公、劉夫人和三四個近侍太監一涌而入，宮女們忙亂地擠成一團。

“皇后大衫上的玉墜子被人偷了，這可了不得。趕快打開箱籠鎖，找找看。”

宮女們聞聽這一消息，不由嚇得花容失色。幾個知道厲害的，全都“撲嗵”一聲跪倒在地，搗蒜般地叩起頭來，口裏喊着：

“稟公公，就算借一萬個膽子來，奴婢們也不敢做這種事情，請公公明察。”

吳秀英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懵懂地站在那兒，神情害怕而又茫然。跪在地上的小元寶悄悄扯了扯吳秀英的裙角，吳秀英這才恍然大悟。可等她跪下時，楊公公的眼睛已經盯上她了。

“你們不敢，可有人敢哪!”說罷他又看了吳秀英一眼。吳秀英低了頭，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葉子。

忽然，有人輕輕笑了起來，眾人聽了，全都驚恐地互相顧盼起來。楊公公很惱火，挨個從宮女臉上看過去，這時，床上的貞兒翻了個身，嘴巴發出甜甜的“叭噠”聲。

“這丫頭夢見了什麼，笑得這麼歡呢?”

楊公公攔住了劉夫人高高舉起的戒尺，踱到貞兒床邊，用手指劃了划她白嫩的臉，和藹地搖了搖頭。

幾個曉得他脾氣的老宮女不敢相信地看了楊公公一眼，冷不丁全都哆嗦起來。因為就在這時她們聽見一聲尖叫。那是從一個正在搜查箱籠的太監口中發出的聲音。

“在這兒!玉墜子在這兒!看!”

太監揚起手臂，手指上果然抓着根絲絛，絲絛下晃蕩着的，正是皇后大衫霞帔上的玉墜子。

宮女們面面相覷地對視了一眼，忽然全都把頭埋在地上，而吳秀英則大呼起來：

“公公，冤枉!公公，冤枉!奴婢沒有偷玉墜子，冤枉啊，公公!”

“哦，這麼說，這東西是在你箱子裏找到的了?來呀，拉出去，杖責四十!”

執刑太監如狼似虎地撲過去，將吳秀英拖起來。吳秀英剛要呼救，有人已在她口裏塞了塊布。黑沉沉的門外，不時傳來擊打聲和含糊不清的嗚咽聲。宮女們依舊匍匐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楊公公握着那件玉墜子，唇邊露出一抹陰險的笑意。他緩步走到門口，卻猛然轉回了頭。他看見萬貞兒坐在床上，小臉煞白，神情幾近肅穆。特別是她的目光，沉靜得令楊公公害怕。

楊公公以很快的速度掠過貞兒的跟前，紅色的袍子鬼影一般消逝在門外。

宮女們面面相覷了片刻，忽然間全都涌了出去。忽聽得幾聲慘叫傳來：

“天哪，她的手!”

在坤寧宮的大殿裏，宣宗皇帝、張太后、孫皇后和廢后靜慈仙師胡善祥正在看民間藝人演出百戲。

張太后拉着靜慈仙師的手喁喁私語，還時不時賞賜一塊小點心給靜慈仙師吃，情狀極為親密。孫皇后抱着皇太子朱祁鎮時不時往太后那邊瞟上一眼，終於忍不住地向邊上的宣宗皇帝訴苦：“皇上，那個時候胡後生病，你要她退位，扶我為後，太后就覺得是我在使絆子。你看，現在我是正宮，可太后老把我排在下首，這不是在大家面前要我好看嗎?”

宣宗皇帝怪憐愛地執住孫皇后的手：“愛卿不必煩惱。她的皇后位子都讓給你了，坐得離太后近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何況你離我最近，這不就夠了嗎?”

孫皇后聞言，千嬌百媚地低首一笑，看得宣宗皇帝心猿意馬。這時，一陣鑼響，一個小丑上台了，他的插科打諢使得氣氛大為活躍。宣宗樂不可支，孫皇后也笑得很開心。不料那邊張太后看了，卻有些不滿。

“皇兒，你也在這邊坐上一坐吧。”

她朝宣宗皇帝招招手，示意宣宗坐在她和靜慈仙師中間。宣宗有些尷尬，同時也有些同情瘦弱、憔悴的靜慈仙師。“你可清減多了，趕明兒叫太醫院給你開些人蔘。”

靜慈仙師起身要謝恩，被宣宗皇帝拉住手腕不讓動。靜慈仙師的眼淚成串地掉下來。宣宗有些掃興。

那邊的孫皇后這時已沒有了看戲的興緻。她不斷地往宣宗這邊張望，宣宗早就想走，無奈太后又和他聊起天來，他只好繼續坐着，氣得孫皇后俏眼裏浮出淚花點點。恰恰這時，楊公公端着一隻錦盒進來了。

“稟娘娘，東西在這兒。”

楊公公看看四周，見無人注意，趕忙揭起一角錦盒蓋子，露出一雙血淋淋的斷手。

孫皇后“嗷”地一聲，幾欲吐出來。楊公公知趣地退下了。一個宮女給孫皇後端來了茶水，孫皇后喝到嘴裏，又發出了更響亮的一聲“嗷”，這回她真的吐了。身邊的宮女們亂成一團，張太后看見這情狀，馬上派宮女過來傳旨：

“太后讓娘娘回去休息。”

孫皇后委屈地淌下了眼淚，但禮儀還是不敢疏忽的。她由宮女扶着，弱柳扶風地走到太後跟前，請了安，道了別，眼睛卻時不時地看在宣宗皇帝身上。宣宗皇帝本是想陪着孫皇后的，卻被太后拉着手，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孫皇後走了。

“這個死老太婆，一味地護着那個半條命，什麼意思!”

孫皇后在她的寢宮裏一邊罵，一邊抄起個花瓶高高舉起，可後來，卻輕輕放下了。

“去，把那個萬貞兒叫來，我頭痛，只有她的小手摸着才最舒服。”孫皇后對瘦宮人道。瘦宮人領命而去。

瘦宮人提着燈籠，穿過許多長而寂寥的通道，來到宮女們住的房前。

房前停着一輛馬車，馬車車篷上寫着“凈樂堂”三個白字。

在宮女們的啜泣聲中，兩個老太監將吳秀英的屍身抬上馬車，馬車逶迤而去。萬貞兒緊緊地抱着吳秀英留下的一件衣裳，滿臉淚痕與驚恐。

小元寶將一塊玉佩掛在她脖子上：“貞兒，這是你吳姐姐的。她說了，要是你日後出了頭，可別忘了去看看她的父母，記住了嗎?”

“記住了。”貞兒懂事地點點頭。

瘦宮人這時走過來，對小元寶耳語兩句，小元寶當即收拾了貞兒的東西交與她。

“走吧，貞兒，你日後到了皇后那兒，可不許偷懶。”

小元寶既擔心又羨慕地叮囑道。貞兒被瘦宮人牽着，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很快地，黑暗就將瘦宮人和貞兒的背影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