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回
寂寞有時以熱鬧的方式呈現,譬如花的寂寞偶爾從蜂蝶的蠢動、撩逗中悄悄流露,就像後宮三千中的那個皇帝,他的動態總是給那些粉黛帶來靜態的寂寞;而他的寂寞呢?可以是衣香鬢影,可以是絲竹箜篌,也可以是金戈鐵馬……
公元1431年——也就是宣德六年的春天,河北霸州的街市上洋溢着一種奇怪的氣氛,似驚恐,似疑懼,又似興奮。滿街只有男子和老婦,幼女一個都不見。時不時響起兩聲鞭炮、幾聲喇叭,隨即一頂花轎匆匆而過。有時,在街道的拐彎處,兩頂花轎竟撞在一起,接親、迎親的人卻只是拱拱手,禮讓着過去了。
在霸州城東北角一所破敗的房舍前,一塊“春和酒坊”的牌子被風雨剝蝕得幾乎看不清了,但空氣中卻飄散着濃烈的酒香。幾間房雖搖搖欲墜,卻打掃得極乾淨。院子裏的兩棵梨樹開了花,一陣風來,潔白的花瓣雨般灑下。樹下,“春和酒坊”老闆萬貴的妻子英華正給四歲的小女兒萬貞兒梳頭打扮。
萬貞兒模樣乖巧,極聰明。她聽話地任由母親擺弄着自己的小臉蛋,一邊拾了梨花花瓣,貼在自己胖嘟嘟的手背上,一邊問道:
“媽媽,我才四歲就出嫁,那隔壁的阿姑為什麼十六歲才嫁呢?”
“乖,別動。來,仰起臉,讓媽開開臉。”
英華仔細地給貞兒開着臉,貞兒疼得哆嗦了一下,但她卻忍着。邊上的祖母看見了,心疼地說:
“英華啊,你說皇帝選宮女有那麼嚇人嗎?我看皇宮裏的日子可好過了。想當年,你公爹沒獲罪,還在京城做官時,每次從皇宮門口過,就走不動了,說那兒的風都是香的啊,裏面的娘娘還不曉得有多好看,過神仙日子呢!”
英華咬着線給女兒開完臉,又端詳了一會兒女兒,這才長舒一口氣:
“娘,你只看到人家的好,沒看到人家的苦。我寧願女兒種田,也不讓她當宮女。哎,梅香,李家的花轎還沒來嗎?”
說著,她給貞兒穿上大紅的嫁衣,戴上鳳冠。貞兒儼然成了個小美女。
祖母看着,不由得搖頭:“沒眼色的英華啊,不聽我的勸。這麼好的女兒,該送她入宮,謀一條生路,不然我們這刑徒人家,還有什麼出頭之日呢?”
英華嘆口氣:“娘,你倒還記得我們是刑徒人家,流放到這兒的。你說,就憑咱們這出身,就算貞兒選中了,能有好日子過嗎?還不是給人提屎桶尿盆,當侍女?走,貞兒,照影子去。”
英華將貞兒領到一口井邊,母女倆探頭看着裏邊的倒影。
貞兒忽然指着井中自己的影子嘻嘻一笑,大聲道:“娘,我可以當娘娘嗎?我要當娘娘嘛。”
英華緊張地四顧一番:“噓,可不敢亂說。”
霸州衙門前,一堆人正在聽一個秀才模樣的人念告示:
“凡家中有女兒的,四歲到十六歲者,都要聽從安排,於明天上午到縣衙門口集中……”
幾個圍觀的人匆匆離去,剩下的人不是搖頭就是嘆息,一股悲苦的氣氛瀰漫開來。忽然間,其中一個鄉紳模樣的男人拉住一個隨意閑逛的青年男子,熱切地問他有沒有妻室。男子一副落魄秀才的樣子,茫然地搖了搖頭。男人附在其耳邊耳語一番,落魄秀才不相信地咬了咬指頭:
“什麼?讓我做你家女婿,連聘禮都不用?你不是有病吧?”
“哎呀,女婿,你還猶豫什麼啊?走吧,走吧。”
秀才跟着走了幾步,忽然間停住了腳步。
“喂喂,你女兒是不是好醜啊?要不就缺胳膊少腿?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啊。”
他站在那兒撓頭,一副不敢置信的疑惑樣子。
這時,一個一直尾隨他們的青年男子趨步上前,將落魄秀才撥拉到一邊,接着便深深揖了下去:
“小婿拜見岳丈大人。”
正為找不到女婿而着急的鄉紳怔了怔,見後者服飾整齊,神清氣爽,不由眉開眼笑:
“哎呀,女婿啊,快跟我回家吧!”
兩人拉着手走了。落魄秀才這才醒過神來,他待要追上前去,卻被“岳婿”倆呵斥了一通,只好怏怏而回。
這時,萬貴挑着一擔酒過來了。落魄秀才掏出一枚銅板,舀了一竹筒酒倒在碗裏,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罷盯着萬貴問:
“你有女兒要嫁嗎?”
萬貴一臉的憨厚與驚奇:“是啊,今天出嫁呢。可是,家裏實在連下鍋的米都沒了,只好出來做買賣。”
落魄秀才忽然掩臉哭將起來:“我該死,我倒霉!”他邊說邊打自己的臉,把個萬貴看得一愣一愣的。
萬貴忽然想起早上看見的那一幕,覺得世道真是越變越怪。哪有這樣嫁女的呀?他想不通,但他的女兒也得嫁,才四歲呢!看到那秀才傷心欲絕的樣子,他追上去,拍拍他的肩,說:
“哎,我說兄弟,你也別難過。你到北邊的菜場那兒看看去,聽說有好多人家都把女兒送到菜場,等別人來娶呢。你快去吧,可別再錯過時機了。”
“真的?太好了!喏,給你!就算我已經喝了你的酒。”
秀才扔下兩個銅板,飛快地跑了。萬貴從地上撿起那兩枚錢,放在嘴邊吹了吹灰,嘆了口氣:
“毛病。”
他嘀咕着挑起擔子,剛走幾步,衙門裏猛地衝出一群衙吏,把看罷告示后議論紛紛的眾人驅趕得一乾二淨。萬貴挑着酒挑子走不快,被一個衙吏順手推倒在地,酒罈應聲而破。萬貴尖叫一聲,抱頭蹲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還不快滾,小心打斷你的狗腿。”
推他的衙吏上前踢了他一腳,萬貴爬起來抱着另一隻酒罈踉蹌着走了幾步。誰知酒罈打滑,“噗”地摔下來斷成了兩截。
萬貴對着剩下的半壇酒,失聲大哭起來。
“唔,好香的酒啊。怎麼,都摔了?多可惜啊!”
變得空蕩蕩的衙門門口忽然冒出一伙人,其中一個面白無須、宮人打扮的中年公公,使勁嗅着鼻子,慢慢朝萬貴跟前踱過來。
“稟孫公公,這是縣裏有名的春和酒坊萬貴家釀的,公公要是喜歡,等一下就叫萬貴送一壇過來。”
縣吏點頭哈腰地獻着媚,這邊卻立起眉來,喝令萬貴趕快回去弄一壇最好的酒來。
“萬貴?你叫萬貴?”
孫公公上前兩步,仔細打量着蒼老、委瑣的萬貴,忽然倒吸了一口氣。
“請問,萬掌柜家早年可是在京城御馬巷住過?”
“是,大人。”
萬貴低垂着眼皮,不敢多吭聲。
“你家是不是養了一頭小花驢,老喜歡踢人?”
“是啊,大人怎麼知道?你……莫非大人就是那個……”
萬貴不敢再說下去了,只是睜眼張嘴指着孫公公直結巴。
孫公公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
“萬貴哥,我是小六啊。”
“你真的是小六?”
萬貴忽然抱住孫公公大哭起來,驚得一干衙吏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們吃不準孫公公和萬貴的關係,不敢上前勸阻,倒是孫公公醒悟過來了。他推開萬貴,正正臉色,用他奇特的嗓音喊道:“來啊,帶他回迎賓館去,轎子伺候。”
一群衙吏抬了頂轎過來,停在孫公公面前。孫公公徑直坐了進去。
“再來一頂,給我這朋友坐。”
衙吏只好把那頂已經抬到矮胖縣令面前的轎子抬到萬貴跟前,讓萬貴坐上去。然後,兩頂轎子忽忽悠悠地往迎賓館方向去,後面跟着氣惱得不行的縣令和一干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