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往事。

第十五章。往事。

北靈王看着在御東北靈王府里嬉鬧的少男少女,眼角漾起一絲笑意,繼而,原本淡漠的雙眼裏難得地露出了一股柔情。

少年與少女讓他想到他年輕時候的事情,讓他想起一個身着白衣、步態輕盈的身影。一瞬間,已經四十三歲的北靈王感覺自己宛如隔世,他在漸漸泛綠的柳樹枝條間,彷彿又看到了那翩翩起舞的少女。

北靈王在十七歲時,曾愛過一個叫簡荷的女子。

“素簡樸凈,清荷初上。”

家塾的老先生拿着邊都被磨掉的戒尺,煞有介事又極為嚴肅地挨個兒檢查着學生們的對作,學生們都有些怕他,但就只有羽致澤不怕。

那時的北靈王羽致澤是個天下聞名的少年公子哥兒,無論是樣貌、才學還是武功,都是舉世無雙之人,曾有多少少男少女把他奉為偶像,為了看他一眼不惜跋涉千里,如朝拜一般來到御東。

別說御東的北靈王府,就算是涼京城,禮聲皇帝也早就聽說了少年羽致澤的雅名,一直想要見一見。

老先生看着素白貴重的宣紙上被羽致澤用草書大大地寫上“素簡樸凈,清荷初上”這八個大字,且乾脆利落毫無頓點,竟氣得手直發抖。

“你你你,”老先生哆嗦着指着羽致澤,後者則有一些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你這是在幹什麼呢!大少爺!你也是熟讀古經詩集的人,怎的就對出這般不講究押韻平仄的爛東西來!”

“切,這才不是什麼爛東西呢。”羽致澤說著,小心翼翼地將紙捲起來,生怕弄髒上面的字。

老先生倒也算直言不諱之輩了,指着羽致澤瀟洒離去的背影嘆氣道:“唉,枉費你這北靈王嫡長子的身份,將來這御東的天下都是你的,卻還要被人嘲笑連句詩都寫不好!”

羽致澤倒也洒脫,早就揚長而去了。

他快步跑到溪邊,隔着被風微微拂動着、婀娜多姿的柳樹枝條,他看到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身影。

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春日的陽光都比不上他望向那少女時所露出的笑容明亮。

他走過去,輕輕蒙上了少女的眼睛。

“致澤,鬆開。”少女輕笑道。

陽光下,她的笑容像草尖的露珠一樣,清澈、透亮、晶瑩。

羽致澤慢慢鬆開手,但是下一秒便從後面摟住了少女的脖頸。

少女羞得從脖子紅到臉,她不好意思道:“致澤。”

聽到她呼喚自己的名字,羽致澤開心極了,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蘭草香,她每日都在溪邊浣洗衣服,他喜歡在柳葉後面悄悄看着她纖細的背影,有時被她發現,他就大大方方地走出來,跨坐在她旁邊的石頭上,嘴裏叼着片葉子,靜靜凝望着她,有時他躺在石頭上曬太陽,聽着她有規律的搗衣聲漸漸入睡,醒來時身上早就被披上了一件長衫。

“大少爺不好好寫詩,小心老爺責罰你。”簡荷抿了抿嘴,笑道。

“他要打便打,要罵便罵,”羽致澤說著,湊得離簡荷更近了些,“我只想寫你。”

簡荷洗衣服的手停住了,回頭看着羽致澤,看了幾秒鐘就把目光別開了。

羽致澤握住她的手,堅定地看着簡荷道:“簡荷,嫁給我吧。”

他只記得,那天她的手很溫暖,小河裏的水淙淙流淌,漸晚的天空星河滿天。

哪怕是過了二十六年,他也永遠不會忘記那晚的星空。

第二天,御西邊關被破,莽族人沿着下臨河直逼涼京城,禮聲皇帝在莽族逼宮時自盡而亡,留下一個僅有八歲的孩子。

孩子名叫羽致極,就是後來名聞天下的風紋皇帝。

莽族人暴動以後,第一個勤王的就是位於御東的北靈王府。

少王爺羽致澤跨上戰馬所向披靡的樣子至今也青史留名,人們看着他揮戈舉劍,猶如年輕而堅毅的戰神,頓時深受鼓舞士氣大增。

那場戰爭史稱【五王之亂】,這是因為,在這場由莽族人挑起的戰事之後,五位位高權重手握重兵的王爺便對年幼的皇帝體現了反叛之意,一時間,原本應受臣民跪拜的羽致極,竟成為一個在偌大諾北國找不到容身之所的流浪兒。

除了史官,沒有人還會細數那時叱吒風雲的五王都是誰。但是沒有人會忘記,在一片混亂中,少王爺羽致澤像從烈火中走出來一樣,他將皇旗狠狠插在皇宮的斷壁殘垣之間,人們看到與那面血紅的雙獅旗並列插在一起的,還有一面在冷風中列列飛揚的吞蛇獵豹旗。獅代表皇室,吞蛇獵豹代表驍勇善戰的北靈王師,眾將一目了然:北靈王永遠與皇室同在。

眾將看到少王爺眼中的烈烈怒火,他不齒這些趁人之危的卑劣之徒的所作所為,他為自己未能救下禮聲皇帝而自責。

他臉上都是與人廝殺的塵土和傷痕,他的鎧甲也有許多裂痕,他的體力已快要耗盡,就快不能支撐下去了,但他還是衝進大殿,殺死了圍着哭泣的小皇帝的那一圈士兵之後,他身上的傷痕更多了,傷痕纍纍的他手拄着插在地上的劍,為了不讓小皇帝擔憂,忍痛擠出一絲笑容,他在衝進大殿的陽光下笑着對小皇帝伸出手,輕聲說道:“陛下,臣來救您了。”

小皇帝止住了哭泣,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傳說中的北靈王府的少王爺。

“你可是北靈王府的?”稚嫩的童聲問道。

“是的,陛下。臣是北靈王府羽致澤。”

“我也姓羽致,我們都是皇族的人。”小皇帝看着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道。

“是的,臣會一生一世護您周全的。”羽致澤躬身說道。

“外面為什麼那麼吵,有那麼多刀劍廝殺的聲音?”小皇帝輕輕說道,抬頭看着羽致澤,“父皇呢?母后呢?南媽媽呢?”

羽致澤的臉上匯聚着自責與羞愧的表情,但這表情僅僅幾秒就消失了,因為他聽見了:正在逼近大殿的刀劍聲。

“陛下,得罪了。”羽致澤一下背起小皇帝,右手從地上拔起劍,向外跑去。

羽致澤跨上戰馬,一路廝殺、斬殺叛軍無數,他的血染紅了鎧甲,小皇帝安安靜靜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一點也沒有被那些血嚇到:這些天,他看到的殺戮已經太多太多了。

“我聽說過,你是未來的北靈王,”小皇帝乖乖趴在羽致澤的後背上,輕輕地、宛如自言自語般說道,“羽致澤哥哥,你知道嗎?從我出生起,有一個預言就一直伴隨着我,那個預言說,我們皇族最後會有一個人破壞古老的【血規】,高貴的皇族會和賤民結婚,他們生下的孩子會取代我,建立新的朝代……”

羽致澤輕輕皺了皺眉,他只是奇怪小皇帝說話的莫名其妙,而且身體的疼痛也早就不允許他分散注意力了。

所以他根本沒有聽到小皇帝輕飄飄地說出的下一句話:“我再也不要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我要威脅我的人都死掉。”

那年,北靈王少王爺勤王有功,被加封武威昭碩大將軍,年十七。

那年,小皇帝流亡於北靈王府,親自在北靈王府下口諭詔書嘉獎羽致澤,年八歲。

多年後,風紋皇帝還能記得,當年比他大九歲、在燃燒的大殿裏斬殺敵人、浴血奮戰得傷痕纍纍還帶着一絲笑容帶他回北靈王府的少王爺。

他載他回北靈王府時,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

月亮何時都有,可是那輪月亮早就不是當時的月亮了。

北靈王看着沉桑與蘇索,心中隱隱作痛,往事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就像一直存在的倒刺,忽然被拔出來,劇痛無比。

“澤哥哥是不是喜歡簡荷姐姐?”羽致極帶着一絲童聲問道,他當時坐在小河邊,用小腳丫一下一下撥弄着河水。

“是。”羽致澤沒有多想——對人戒心太少,這將是他永遠的缺點。

“喜歡到將來想要和她結婚的那種嗎?”羽致極的小腦袋一直耷拉下去,看起來沒精打採的。

“那當然啦,怎麼了?”羽致澤笑着問道。

羽致極只是搖了搖頭。

“我只希望我們將來還能像今天一樣好。澤哥哥,如果我將來對你做了令你很憤怒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您是陛下,我是臣子,臣子沒有資格原諒陛下,陛下不需要得到臣子的原諒。”羽致澤正色道。

“要是真能這樣,就是最好了。”羽致極說道,眼裏寫滿了哀傷。

五王之亂平息以後,北靈王府的少王爺羽致澤負責護送皇帝回涼京城。

臨走之前,簡荷還特意找到羽致澤,塞給他一個香包。

“送我香包做什麼?”羽致澤明知故問道。

“太太叫給你姐姐妹妹們一人做一個,我看還有些邊角料,乾脆把你也當成個女孩,一起做了個香包送給你。”簡荷臉微微有些發紅。

“那可不是,我看啊,這荷包意義可重大着呢,”羽致澤壞笑道,“這荷包里的是茉莉花,是我最喜歡的花。若是隨便送的,為什麼要做的這麼精緻啊?”

“哎呀少爺!”簡荷嗔了他一下。

“叫我致澤。你倒是說啊,嗯?”羽致澤還在逼問着簡荷。

四目相對之下,簡荷最終還是認輸了:“專門給你做的。去涼京城不要着涼,照顧好自己,不要待太久。”

“你看!你就是在乎我的嘛!”羽致澤大笑道,“等我回來,我就娶你!到時候我去求皇帝親自寫詔書賜婚給我們兩個!等我回來!”

他說著,小心翼翼地塞好香包,跨上早就備好的馬,笑着對簡荷揮揮手,隊伍走了許久,他還能看到,遠處簡荷望着隊伍的身影,他看到她拿胳膊擦了擦淚,心裏頓時生起一股愛意。

羽致澤如果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簡荷,他一定會和她說很多話,他一定把她摟得更緊,當死亡來臨時,他也一定要不在乎生死地陪伴她、保護她。

可惜一切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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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來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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