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昔

第二章 往昔

第二章往昔

日料小包間裏的桌子上擺滿了色彩鮮艷烹飪精緻的菜肴和一大扎鮮榨的橙汁。李萌和楊輝相對而坐。楊輝舉起杯子來,“歡迎回家!”李萌拿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抬頭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把杯子放到唇邊喝了一口。楊輝看着她喝完那一口就雙手捧着杯子把玩,才將杯中的橙汁一飲而盡,好像那是上好的烈酒,竟帶出幾分豪氣來。

楊輝自己把空杯填滿,低着頭輕聲說,“李子,你能回來我是真高興。”聽到這個稱呼,李萌渾身一僵,抬頭看他,似乎見到他眼角有瑩瑩亮光。

“小輝哥,我……”很小的時候李萌就已經明白,任何一種溫情都不應該被輕易辜負,面對這樣的楊輝,她只覺得心裏發澀,也有點兒心虛。

楊輝知道自己應該慢慢來,上次逼她的結果已經讓自己痛苦懊悔了五年,人生還有幾個五年可以揮霍?深吸一口氣,他朝着她笑了一下,“李子,我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無論有什麼事都要和我說說,不能再一個人擔著了。即使我幫不上什麼忙,也可以把耳朵借給你解解壓,你是諮詢師,比誰都明白傾訴的重要性,對吧?”

這個世上有些人永遠會讓你無能為力、無處可藏。因為你們最初相識的時候,就是你最脆弱無助的時候,所以以後再見,無論做出何等努力,也會從對方的眼中記起自己最狼狽的樣子,索性破罐子破摔,做最本真的自己就好,反正不會比當年更差。殊不知,這樣卸下面具與防備,以柔軟對柔軟,以破碎連破碎,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面對,是無條件的接納,是靈魂被溫柔對待的親密。就像聖經上說的那樣,在伊甸園裏,亞當和夏娃,赤身露體,卻不羞恥。他們把自己最軟弱的一面呈現給了對方,卻沒有受到來自對方的任何論斷、拒絕或傷害。即使,當事人再年輕,也明白這種際遇的難得。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個世界並不只有兩個人,施加傷害的即使不是彼此也可能是其他人。因此,我們依然戴着面具,身披盔甲,謹慎而行。

李萌終於放下手中的杯子,盯着楊輝的雙眼,直看進他的靈魂裏面去。一絲不符合年齡的滄桑笑意浮現在李萌的唇邊,她漸漸地紅了眼睛,“我當時一門心思只想弄清楚為什麼。究竟是為了什麼,一個人可以對相處了近二十年的親人做出那樣冷心冷性的事情來……至於我們,那時的你我又能做什麼呢?……對不起,小輝哥……”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從李萌白皙的臉龐上不斷滑下來,滴到楊輝的心尖,一顆一顆如同巨石,砸得他透不過氣來。是啊,當時的他們太過年輕,對自己的人生一點兒掌控力都沒有。其實,李萌並沒有對不起他,她只是對沒有答應他的請求而懷有愧疚。可那哪裏是她的錯呢?

起身走到她身邊跪坐下來,楊輝伸出雙臂將李萌輕輕攬在懷裏,如同攬着這世上最珍貴也最易碎的寶貝。楊輝心裏如同掀翻了五味瓶一樣,心疼,愧疚,悔恨,憤怒,恐懼一下子沖了進來,讓人猝不及防。他知道他們之間的問題,當初的他的確無能為力,可今天的他卻有能力兌現當初對她做出的承諾。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他們畢竟分開了那麼久,各自都獨行於世,經歷了很多的磨難和挫折,也見證了不少的榮耀與成就。他們再熟悉起來,需要時間。可是他實在是怕了。怕她再次關閉自己,怕她再次消失得無處可尋。

此刻,她就在他的懷中,軟軟的暖暖的,雖然悲傷難以抑制,但卻如此真實。他覺得自己懸了五年的心終於回落到了它該待的地方。一時間,所有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楊輝脫力一般,眼前陣陣發黑,卻死活不願放手。每個想起她的時候,每個有她出現的夢裏,都沒有如今懷中的溫暖與真實。彷彿沙漠中乾渴行走的路人遙見了綠洲,即使是海市蜃樓,他也只會義無反顧。

李萌哭的時候從來都是無聲的,好像怕驚擾了別人似的,只任憑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和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楊輝的心裏雜念紛紛退去,只剩下無盡的柔情與憐惜。

他大三上學期的時候想安靜下來編點兒程,可班裏的人不是忙着考研,考公務員就是忙着找工作,人心惶惶。逼得沒招了,他只能跑到英語系的專用教室里去上晚自習。他之前來過這裏一次,同寢的吳昊和小他們一屆的一個英語系女生談戀愛,曾經拽着他們幾個同寢室的哥們兒過來認過門。那個叫周娜的女生也出來和他們打了招呼,並且把幾個同寢的女生一一指給他們看。他當時掃了一眼,因為晚自習教室只開後門,所以當時他們看到的都只是背影。不過他記得當時周娜介紹的時候,特意提了一個女生幾句,說那人是他們這一屆的狀元,不是高考狀元,而是學年成績第一。不過那人特別不合群。就是因為她,所以兩個寢室的人才沒能因為周娜和吳昊確立戀愛關係而聚在一起搓一頓。那個女生真的是一切社交活動都不參加,每天只知道上課,看書,寫東西,做雅思托福真題,追英劇美劇,比對着國外新聞練口語,忙得如同陀螺一般。

幾個男生說那不是書獃子嗎?周娜卻搖着頭嘆氣說,還真不是。只要她願意,口才好到可以駁倒任何人,包括他們的任課教授、外聘教授甚至是系主任。老師們都喜歡她,因為她選修的課程數量多且涉獵廣,連心理學專業,商學院和哲學系的人都知道她。同學請教她問題,她知無不言;向她借筆記,她也從不吝嗇。她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意,只一心沿着自己的軌道前行。有同學調侃說,所有人都圍着太陽旋轉,只有她是一顆孤星,有自己的軌道。一番話下來,聽得幾個男生唏噓不已。只有楊輝,看着那個瘦削的背影,眼睛暗了暗,沒搭腔。

今天到這裏來蹭教室找座位的時候,楊輝有意無意地抬頭掃了一眼,發現那個女生仍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看來那是她的專座了。只是今天的她似乎精神狀態不佳,插着耳機趴在那裏,頭埋在疊起來的雙臂中,一動不動。他在她斜後方找了個位置坐下,打開手提電腦,開始編程。忙了好一會兒,手上的活兒告一段落了,才抬起頭,閉上眼睛,晃晃腦袋,活動一下頸椎,又摘了眼鏡,揉了揉眉間。睜眼的時候,女孩兒的側臉一下子撞進自己的眼中。白皙的面龐,挺直微翹的鼻子,櫻花般的嘴唇,竟然是難得的顏色。他突然非常想看她的正臉,尤其是她的眼睛。心裏卻不由得思忖,為什麼當初周娜關於這個女孩兒的長相一句都沒提,是女孩子之間的爭競與嫉妒,還是因為她性格的特別與才情已經讓人忽略了她的美貌?正想着,卻發覺女孩兒神色懨懨的,似乎沉浸在什麼心事裏面,一會兒竟淚流滿面。他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竟然在公眾場所里哭得如此地肆無忌憚,像個孩子一樣。但她一切都是無聲的,只一味地流着淚,偶爾拿面巾紙擦一下。周圍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常。他只覺得胸口悶悶的,上不來氣,這種流淚的方式他實在是太熟悉了。忍了又忍,還是決定隨了自己的心意。於是,他用筆捅了捅她,她愣了一下,擦乾了臉,測過臉,斜着眼角沒好氣地問他,“你幹嘛?”一副被打攪了不痛快的樣子,鼻音重重的。

“你出來一下,我有事兒和你說。”

她歪着頭,看了他一眼,又掃了周圍一下,見同學們都在悶頭學習,準備期考。想了一下,怕吵到別人,她還是站了起來,跟着他走了出去。楊輝都不知道該怎麼想了,一面覺得她怎麼能這麼輕信一個陌生人,一面又忍不住心生歡喜,希望她對自己的信任是個例外。

出了教室,楊輝朝着樓梯走去。女孩兒跟到了樓梯前停了下來。楊輝回頭看她,“現在樓裏面都是上自習的學生,說話不方便,你放心,不走遠,就到樓下。”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下了樓,整棟樓果然異常安靜,有一種考前的肅穆。兩個人出了教學樓的後門,到了小籃球場,裏面靜悄悄的,沒有人。楊輝指了指操場旁外圍的長椅,“去那裏坐着說。”女孩兒跟了過去。兩個人不遠不近地坐了下來,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初夏的夜晚,月色皎潔,清風習習,不遠處的林間草叢裏有昆蟲在爭鳴,此起彼伏的,聽了讓人不覺得煩躁,反而心生平和。

“你究竟想說什麼?”女孩兒終於開口。

“你怎麼敢跟着一個陌生人走?”楊輝所答非所問。

“我認識你。有一次在食堂,周娜指給我看過,說你是他男朋友宿舍里的老大。”

原來如此,楊輝心裏有一絲失落。

“我其實沒什麼可說的。”楊輝看向前方平靜地說。

“那你還叫我出來?我還要看書吶!”李萌扭頭看他,雙眼圓睜。

楊輝慢悠悠地轉過來,看着她,“你看得進去嗎?”

女孩兒一下子哽住,雙眼筆直地盯着他,楊輝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叫目若寒星。那是怎樣的一雙眸子啊!清澈、乾淨如同嬰孩的靈魂,又那麼有穿透力,當它們看着你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它們能看盡你的心事,觸摸到你的靈魂。

自習教室里女孩兒一直側着臉,走廊里的燈光又昏暗,楊輝始終沒有完全看清女孩兒,只知道她穿着白色長袖T恤,寬腳牛仔褲,平底鞋。其實女孩兒個頭並不矮,因為瘦的緣故,顯得格外纖細。但臉卻意外的有點兒嬰兒肥,彎彎的眉此刻高高地挑着,又大又圓的眼睛閃着怒氣,直挺的鼻子皺着,菱形唇瓣緊緊地抿着。這麼可愛的女孩兒,怎麼會有人怕她呢?他想起周娜說的話,對她有好感的男生不少,卻沒人敢走進她一米之內,即使有人鼓足勇氣表了白,她也只是不說話,就那麼淡淡地盯着對方的眼睛看,直到對方敗下陣來,落荒而逃。想到這裏,他不由得看了眼他們之間的距離,應該也就一米。

女孩泄了氣,把頭扭了回去,直視前方,不說話。是,這個陌生人說得對,今天她的學習效率為零。

楊輝也把視線投向了正前方。

兩個幾乎完全不認識的人,就這麼靜靜地並排坐着,各自想着心事或者只是把自己的腦袋放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楊輝低沉的聲音緩緩地響起,“我哭的時候也不出聲……”

女孩兒身子一僵,卻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看他。

“因為怕被發現,所以哭的時候只能安靜的流淚。以前怎麼哭的我不記得了,不過高一以後,我就只會這麼哭了……”

“我爸是個工程師,在水利設計院上班,混了一輩子也只是個中級職稱,他業務能力其實還不錯,可為人太過木訥,所以不得領導賞識,我媽看不起他,因為她自己是省重點高中老師,教數學的,常年帶畢業班,非常受人尊重。但她壓力特別大,很少笑。我有個哥,比我大四歲,學習不太好。從早到晚地被我媽罵。可我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媽非得一邊罵我哥一邊誇我。我考上省重點高中的時候,我哥剛好中專畢業,找不到工作,只能求我舅舅幫忙,到他的小公司里去打工。估計幹得也不是太好,我舅跟我媽說了一嘴,我媽就更變本加厲地罵我哥,言語狠厲,很多時候我都聽不下去。我哥和我睡一個屋,上下鋪,我在上鋪。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被下鋪的動靜驚醒,探頭看,是我哥起來喝水,兩隻手抱着大茶缸,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喝完了,喉嚨里還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當時只覺得心驚肉跳,從上鋪直接蹦下來去開了燈,回頭看到我哥人精神已經渙散,地上扔了一個安眠藥的空瓶。後來送他到醫院搶救的時候,進急救室之前,他赤紅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大聲地吼着,我恨你!我恨你!全走廊的人都聽得見。他出院回家以後,我常常半夜驚醒,跳下床查看他是否還有呼吸。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流淚的時候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女孩兒彷彿受到了重壓,雙臂抱着自己,慢慢地低下頭去,縮成了一團。

楊輝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轉頭安慰她,“沒事兒了,都過去了。上大學以後,我睡得好多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女孩兒慢慢打開了身體,轉過頭靜靜地看他,輕聲問,“真的都過去了嗎?這些真的都能過去嗎?”

楊輝像是被人毫無防備地迎頭打了一拳,鼻子發酸,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浮起,彷彿只有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制住心頭的巨痛。因為只要低頭看去,那裏的傷口仍汩汩地往外冒着膿血,從未癒合。不錯,仍然活得鬱鬱寡歡的父母,生無可戀的哥哥,和一眼就能認出同病相憐之人的自己,無不依舊活在當年那件事情的陰影之下。其實也不是某件事,而是他們一直都在這樣千瘡百孔地活着,母親傷害孩子,可誰又傷害了母親?受了傷的人是否就有權力去傷害他人?難道我們就只能,被人傷害,又加害於人,循環以往,不知所終嗎?

楊輝過了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他扭頭看着女孩兒,女孩兒視線一直就沒離開過他,這個時候他看過來,正好四目相對。女孩兒眼中流出來的竟然是無盡的悲憫與憐惜,一個花季美好的女孩兒,卻有着垂暮老者才有的眼神,不由得讓人心生疑惑。楊輝顧不得自己的傷痛,只斷定女孩兒必然也經歷了苦難,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兩個人一時相對無言,各自嘆了口氣,重新扭頭恢復了直視前方的坐姿。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一朵流雲飄過,月亮被遮住了。天一下子暗了下來。兩人似乎都被驚醒,同時摸出手機來看時間,“不早了,回去吧。”“嗯。”

兩人隔着一米的距離並排往回走。回到了教室,又各自看了會兒書,收拾了東西,一起往寢室樓方向走。走到女孩兒的樓下,楊輝輕聲問,“以後還能再找你出來嗎?”李萌很想說不,就像以往打發那些試圖接近她的男生一樣,但對着楊輝卻說不出口。儘管不十分明白,但經過這一晚,他們的關係確實不一樣了。當一個人將自己最沉的心事向你傾訴的時候,你對他就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存在,彷彿被賦予了一種神聖的責任似的。李萌想了一會兒,反過來問楊輝,“能在我不太忙的時候嗎?我的時間安排挺緊張的。”楊輝得到這樣的答覆已是意外的驚喜,連聲說,“好,好!你放心!一定不會耽誤你學習的。”

回到寢室,洗漱完畢,李萌想了想今天的經歷,覺得和以前讀過的一篇短文很像,那是一個關於長途運輸途中的一個歇腳店的故事。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在那裏相遇,把自己最不為人知的事情與別人分享,然後各奔前程,只是因為他們不會再見。可今天的那個男生卻還想再見她,而她卻不知道該怎樣和他相處下去。想了一會兒,她就放下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楊輝那裏卻沒有那麼平靜。他覺得今天是他這輩子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天。在這一天裏,他遇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靈魂,把自己最沉重的包袱交了出去,又心甘情願地等着背負對方的重擔。他無法入睡,因為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那雙穿透他靈魂的眼睛。他只覺得慶幸,人們眼中的李萌只是一個性子古怪的學霸或一個美麗的女孩,只有他,因着一時的憐恤,暴露了自己最無助的軟弱,卻意外地打開了對方的心門。軟弱對軟弱,靈魂對靈魂。就像小狐狸遇見了小王子,他等待着他們彼此馴服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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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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