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梁園雖好
城牆上的燈火明明滅滅,光和影在身前搖曳成舞。城樓里宮燈通明的暖,彷彿來自異國他鄉,城樓下遊走的一雙雙森綠色眼,才是上古北原鐵骨、熱血。姬姚眼前這位自封“北魁王”君主的穿戴,也是中原皇帝的服飾,與北原尚黑的傳統大相逕庭。
六千年後,城裏城外,全都南轅跑了北轍,打了個對調。
“六千年前,離開孤竹的十二狼騎並沒有回來。敢問陛下,我要見的故人是誰?”姬姚傳承了他家祖上的記憶,也傳承了他家祖上的氣度。
除了十二狼騎,墨天澤在北原的故人還能有誰?墨懷古鎮在天闕殿內。兩位公主,一位自散魂魄於宗廟前,一位為國殉身屍骨不見。
他原本不想承認自己是墨天澤的,忽然搜到元帝的記憶,又不甘心為九公子烤肉斟酒的只是他家祖上。於是,一雙俾睨天下的眼眸瞥去了北魁王臉上。
北魁王姿態雖高,卻也不惱:他負手身後,眺向遠處,說:“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家。就算你用王公之墓將他們葬在決訟京郊,也敵不過我兒懷古一曲‘故鄉遠’,惹人眷戀。懷古,早將他們牌位供奉在了北原故土。”
“不信,你念一句‘招魂’試試?”
北魁王,是墨懷古的父親。父子二人神情舉動頗為相似,性情卻決然不同,也許是懷古王在決訟長大的緣故,耳濡目染的都是墨天澤言行。
十二狼騎生於北原,墨懷古將他們牌位供奉在孤竹,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牌位是牌位,亡魂是亡魂,墨懷古都沒招他們魂魄歸故土,憑什麼讓他來念“招魂”?
再說,十二狼騎是北魁王時代借出去的。論理,北魁王更有資格念“招魂”。他不念,讓姬姚來念,不是他傻,就是他覺得姬姚傻。
姬姚彎彎一笑,彷彿前塵舊事都被他笑散了。他說:“梁園也好,故鄉也好,他們都已入土為安了。如今天下太平,何必擾他們清凈,惹他們出來嘔心瀝血?”
念不念“招魂”倒是沒有什麼,只是這一路見不着步六孤鹿,姬姚有點心慌。眼眉里虛浮的淺笑蓋過去,三魂七魄卻是飄的。
“是嗎?天下太平?”北魁王不以為然,眸光里燃着輕蔑。“法獸銷聲匿跡幾千年了,單憑一部供奉在玉門天角的《決訟法典》,就想端平世間公證?那部法典,一受戰亂波及就要碎裂一回,受百年供奉不能修成全本。如今,大周社稷初定,妖月又現於世,法典的殘本能保得住幾頁?”
姬姚靈光乍現了一秒,恍然大悟。難怪豐沮人說,玉門天角上供奉着一位名叫“伽藍”的山神,原來是《決訟法典》。
北魁王破有深意地向著姬姚一笑:“你不想再收復了舊山河,陪你心上人千年萬載?”
姬姚眼眉彎彎的笑容一斂,魂魄歸為,眼眸里一簇戰火燎原,燒過四海八荒九州大陸。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裏,隱約滑過去一句質問:“原本就是我的,為什麼不呢?”
“孤再借你十二狼騎,你復了山河,回頭謝我可好。”北魁王廣袖一揮,城樓從底端開始消散,紛紛揚揚碎成雪片撒在冰原之上,好像一座沉入海底的石灰砌城堡,入水就化了。
“少來!”姬姚嘴上怒罵一句,心裏默然念了咒語。劍鞘里“嘡”的一聲,繞着魔氣的鯨戈劍,握在了姬姚手裏。他舉劍就朝北魁王刺去,罵道:“要不是你來攪局,哥哥我早跟心上人共度良宵了。你假惺惺的提醒我山河已碎、佳人無國,到底幾個意思?”
不是姬姚劍術了得,敢拼一雙秀才手縱劍天涯,確實只是他藝高人膽大,被眼前這位不要臉的孤竹君王給氣到了。
當初借他祖上的十二狼騎,最軍銜就是一名校尉,他只有心賣他個人情,並沒想過借兵。還讓墨天澤應允孤竹尊奉法典。法典譯本的條例,他恐怕連看都沒有看過,又一心覬覦神權。盜火案后,他在禁衛軍里挑選了一百名狼騎,圍困九公子,徹底引火燒身埋葬了北原的三萬狼騎。反手毀掉全過尊奉的法典,又想與孤竹聯姻。
就他這樣,元帝反手挖坑埋他,實屬正常。沒將孤竹一併埋了,算元帝仁義。
不用搭上人品,就他縱狼騎圍追九公子那事兒,姬姚都能跟他沒完,還想讓他召回十二狼騎,與他同流合污?
想什麼呢?!
姬姚心氣兒很高,步六孤鹿在落雁塔鬼沙底下帶過他兩招,劍術勉強過關。他一劍過去,正中北魁王咽喉,卻不見鬼火不見血。
北魁王衝著姬姚笑了一下,抬起袖子揉了揉他的發頂,說:“六千年都過完了,天澤還是沒有長大。少年人血氣方剛,正好借你狼騎復國。”
姬姚猛然一震,驚覺不對。眼前跟他談笑風生的北魁王,只是幻影。他雙手握住劍柄,整個人的重量都拽在劍上,想抽劍回來,奈何鯨戈劍早被幻影鎖死了。
那幾千歲的糟老頭子,還揉他發頂……
他想狠狠一腳踹過去,忽然想起了“公主墓”。他在“公主墓”里踹岷岷幻影的時候,險些被她吞噬了。提起的飛毛腿,立刻收回來,姬姚硬是忍下了這口窩囊氣,一臉嬉笑怒罵懟過去:“糟老頭子,別揉我頭髮!昨天剛洗的……”
就過了一招,城牆飄散的幻影已經慢慢沉到了地平線。城牆沒了,搖曳的燈火沒了,狼群卻沒散。
姬姚和幻影落地的一瞬間,一雙雙森綠的眼睛,就圍了上來。沒有燈火的夜色里,那一簇簇的森綠,像孤傲、冰冷的火,瞧得人寒徹骨髓。
某人肚子裏蜷了團刺蝟似的,毛骨悚然,他再不覺得那一雙雙森綠的眼睛,是北原的鐵骨、熱血了。
一群長着獠牙微笑的野獸。
姬姚劍拔不出來,狼群已經圍到了屁股後頭。
“你選狼,還是狼騎?”那張偽善的臉,笑得特別從容。
姬姚涼汗、熱汗一起飈,用盡全身力氣拽着鯨戈劍亂晃,奈何鯨戈劍胳膊肘往外拐,被幻影里的魔氣誘導,越陷越深。他一臉擰得變形賤笑,回了北魁王:“我選你妹!看我太陽真火來了,不燒死你。”
北魁王發壓歲錢似的長輩笑:“哈……哈!小傢伙,你的太真火來不了了。我勸你,好好挑幾頭狼騎復國吧。那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