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殘魂散盡
落雁塔傾塌的廢墟里,有人掀開磚瓦、石木爬了起來。
“你有沒有事?”大羿王衝過去,抓住那人肩膀問他。
沒見過“鳳毛”、“麟角”的凡夫俗子,忽然被神力加身的大羿王問候,比天上餡兒餅砸頭上還榮幸,慌得話都抖不出來。大羿王若能再問他一回,他寧願再被落雁塔埋一次,可以光宗耀祖三輩子啊!
陸陸續續又有人掀開磚瓦,從廢墟里爬了出來。
“救人!快救人!”
被大羿王親自問候的凡夫俗子,還沒來得及感恩戴德,就被陸陸續續爬起來人潮,推攘着扒磚去了。
災難現場傷亡慘重,具體有多慘重,無從統計。塔太高,人太多,只能用不計其數去數。
被救出廢墟的全是凡人,妖族、人族的軍士一個也沒撈出來。
這是絕訟帝王最後的裁決,終結戰爭的大羿王也無話可說。可惜了那支破魔聯軍,捧在手裏還沒捂熱,就被埋在了廢墟之下,做了陪葬。
他們私下裏幾千年敵、友、聯盟,相互倒換糾纏不清,彼此廝殺成宿敵。這裏是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且不做評論,卷進那樣一場戰爭里,誰也白不到哪裏去,人人手上都有血債。
埋在廢墟里的軍士們,千百年後屍骨風化成沙,殘魂成了這片廢墟鎮墓的陰兵,同時他也葬身於此。
初見月的聲音,在鏡子裏說:“守墓、封墓的陣法,包括長相憶的咒術,全寫在那片翎羽上的。塔基底下埋着火種,翎羽一旦得到太陽真火,就能將符篆咒文復刻在塔基之上,它也會成為眾多陣法守護的對象。”
“墨天澤天資聰穎、驚才絕艷,任何決策都不在人們意料之中。呵……他最後暗渡陳倉、偷天換日的招數,誰也沒能猜到。與他青梅竹馬的九公子都不知道,何況外人!”
“他明裡默許大羿王的落日之徵,暗地裏卻掉包換掉神箭,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散盡金烏魂魄……”
“妖族和大羿王,被他挖坑埋了也就算了。我風氏一族,與他出生入死幾百年,竟然沒有留下一脈後裔。”
姬姚以為六步孤鹿會說,月兒稍安勿躁,其間定有誤會。
然而,他沒說!
連他這位盟友兼當事人都沒否認,墨天澤還真是,坐實了黑心坑神的第一把交椅呢。
鏡子裏的畫面切換,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後的落雁塔了。
廢墟上,瓦礫、白骨交疊在一起,夾在瓦礫縫隙里的都是妖骨。
那時,白骨還沒有風化成沙粒,荒原籠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荒蕪,又凄厲。
跌跌撞撞的一位姑娘闖進了廢墟,初見月。那時候,還沒有風沙布的陣法,她鮮活的身影,在曠闊的荒野上顯得格外纖細。
“陛下,救救風氏家族吧。”初見月連跪帶爬地跌撞塔基邊緣,九九八十一個響頭,叩在雪色的花崗岩石磚上。
她額心滲出粘稠的血,順着鼻尖、下巴往下滴。刻在石磚上的半字蜜語,一筆一畫地染上了血色。
“陛下!”初見月碎了心肝兒的哭泣,回蕩在廢墟上空。她滿臉糊的是血,是淚,早已分不清了。
荒蕪仍是荒蕪,死寂仍是死寂。一磚一瓦、一骨一沙都不說話,連點迴音都沒有。
“墨天澤!”她絕望的抽泣聲里,大不敬地直呼元帝姓名,卻是百無一用。“我帶族人追隨陛下三百年,風氏無辜卻被牽扯進落日之戰。你真要躺在這裏,守着一片翎羽,對世事凡塵不聞不問?”
“掌門師兄沒了……祠堂沒了……師尊……他老人家的骨灰,也被人灑了……救救風氏吧,陛下!求您了!”
初見月跪伏在瓦礫堆上,哭到神顛婚倒,話句錯亂。
半字密語裏的血色越來越濃,初見月的身形越來越淡,直到她與荒原融為彼此難捨的虛無。
“墨,天,澤……”她的委屈,終於喊成了荒原上凄唳的風。
從此,荒原上凄唳的風聲里,總是嗚咽着怨怒:“九公子,你當真是生在雲端的天神,沒食過人間煙火……死了都要佔着絕訟權柄,也不給我們這些凡塵里生的家族留條活路……”
“這,怎麼還怨上九公子了?”姬姚對女人的怨怒,向來束手無策。初見月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故事裏的兩人早就魂飛魄散了,她來這裏能求個什麼呢?
凄唳的風聲,幻影般掠過耳畔。
鏡子裏的聲音說:“元帝殘魂,就葬在落雁塔里,跟最後一片金烏翎羽葬在一處。玄冰棺就是他尚未碎完的心。”
六步孤鹿身體一震,微不可查地原地晃了一下。
初見月的聲音又說:“那片翎羽,他一直藏在心脈里。沾染了他的氣息,他破魔散盡魂魄的時候,金烏翎羽本能地護住了他的心,留下最後一點元神葬在這裏。”
姬姚乾咳一聲,摸了一下懷裏的玉棺——據說,那是他祖宗的心。“要不……”我把它還給你?他手指在玉棺上摩挲了一下,又捨不得拿出來。
咳,不是說要還給那個誰的嗎?
“你留着吧。”姬姚的小動作,六步孤鹿秒懂。他說:“你是法獸遺孤。伽藍的遺物,理應由你供奉。”
姬姚:“……”
駙馬爺那麼大方的?這又是什麼坑?
六步孤鹿確實給了姬姚一個大方又寬容的笑容。
初見月沒管他倆的題外話,接着埋怨:“那時他殘魂尚未散盡,稍稍動用一點權謀之術,使魘術托位信得過的故人去辦,就能救下風氏。可是他連一點回應都給我……”
“等等。”姬姚打斷了初見月,“你說元帝殘魂尚未散盡。那為什麼墓里沒有他的殘魂,只留一口玉棺?不,是心。”
六步孤鹿質問的眼神光一凝,與姬姚一同瞧向了水月鏡里。
“散了吧……”初見月無所謂地說。
“什麼時候的事?”六步孤鹿一句質問,像極了長弓上弦,搭支羽箭上去,就能弄出點劍拔弩張的味道。
“不知道。”初見月被他問得茫然,愣了一下,說:“你自己問他去啊!”
姬姚:“……”
開什麼玩笑?!
六步孤鹿:“我……”也想。
他聲音很輕,很淡,淡得像傷透的無奈。
“你被‘長相憶’困在這裏守墓,墓主殘魂什麼時候煙消雲散的,你都不知道?”姬姚惱了,不曉得是因為他家祖上沒了,還是因為小鹿的心傷了。
“我那時神智不怎麼清明,不知道。”初見月沒那心氣兒給他解釋,話也說得涼薄。
六步孤鹿愣在那裏,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我……早該知道是這樣的。”他桃杏亂飛的眼眸空了,不曉得安放在哪裏的眼神,索性隨便找個地方擱着,暖暖的聲音也灌了涼風。
知道是知道,埋在心裏就好。聽人說出來,故事都是真實的,故事裏的人卻不在。一句真話,把心都掏得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