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判決書“濕”而復得
汪輝祖伸手扶他起來,抬了抬手示意他落座,官差小心翼翼地坐在汪輝祖旁邊,等待對方恩賜他一個錦囊妙計。
這短短的半碗湯功夫,縣令彷彿歷經了小雞從一隻雞蛋到羽翼豐滿,再到被熬成雞湯一般的漫長。
這期間,他的情緒一直在起起落落,從最初的萬般焦灼束手無策,到後來的滿懷期待,此時此刻,他的心理只佩服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若不是自己當年運氣好碰到了秦師爺外出遲遲不歸,他八成是不會留下汪輝祖這個無名之輩的,若是當初將其拒之門外,眼前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險事遲早得讓他心力衰竭。
……
得知還可以補救,魏廷夔頓時歡喜起來,這會兒,他早已沒心情去追究對判決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了,為今之計,最重要的是如何回去跟知府大人交代。
畢竟,那份判決書是毀在他的湯鍋中的。
好生生的,端來一鍋湯作甚?
真是多事!
他心裏忍不住對夫人多了幾分埋怨,但這份埋怨很快便被喜悅衝散。
“汪師爺,快說,你有什麼好法子?”魏廷夔的語氣里飽含着滿滿的期待。
“這事兒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兩個字。”
“哪兩個字?”魏廷夔與官差異口同聲道。
“動一動。”汪輝祖扎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說。
“這是三個字!”官差掰着手指頭數了數。
“幾個字倒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怎麼個動法?”不愧是縣令,關鍵時刻分得清主次。
“也就是大人您動動嘴,汪某我動動筆,官差大哥動動手的事兒!”汪輝祖有條不紊地說。
“呼~呼~呼~大人!小的把郎中找來了!”汪輝祖這一番看似玄妙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才剛剛說完,房間的門便被人呼通一聲推開了,小陶呼哧呼哧地闖進來,指着緊跟在他身後的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大夫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說帶比劃着。
“你先別呼呼,擱那兒站好了,嘴巴給我閉嚴實了,等汪師爺一會兒說完了你再張嘴!”
魏廷夔這一刻的鎮定與之前的焦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雖然小陶不知道他去請郎中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縣太爺讓他閉嘴,他就必須閉嘴,否則立馬就會被掌嘴。
“汪師爺,你方才的意思是,我說,你寫,他送?”制止了魯莽的小陶之後,魏廷夔扭轉了身子朝向汪輝祖的同時又迅速換了副面孔。
“是,也不是。”汪輝祖微笑着搖了搖頭。
“那究竟怎麼個意思?懇請汪師爺明示!”比魏廷夔更着急的官差此時也顧不上禮貌不禮貌,忍不住強行插了一嘴。
“茲事體大……”汪輝祖起身,警惕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氣息尚未平穩的兩個人---小陶和他請來的郎中,欲言又止。
“汪師爺,您說。”見慣了這種場合的官差將受了傷的那隻手朝着身後別了別,身子則很自然地往前湊了又湊,直到耳朵距離汪輝祖的嘴一虎口的距離,才徹底靜止不動。
魏廷夔雖覺得不雅,但事情緊急,也顧不得其他,也學着官差的樣子,穩穩地湊了過去。
“我們三個應該這樣做……”汪輝祖再一次壓低了聲音說。
“此法可行,本官沒什麼意見。”魏廷夔聞言后,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很迅速地表了態。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官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嘴,本官已經動了,接下來,就看汪師爺的了!”魏廷夔如釋重負一般長長地舒了口氣。
汪輝祖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身,眼睛朝着四下搜尋着文房四寶。
魏廷夔立刻會意,如同一位忠實的家僕一般殷勤地將筆墨紙硯端過來放到桌案上,官差則彷彿早已忘記了疼痛一般,迅速將桌子上的鍋碗推到一旁,抬起那隻未曾受傷的手來,為這位高深莫測的汪師爺研墨。
關於這份判決書,從最初的打腹稿,到一稿二稿,經過多番醞釀,多番修改潤色,早已在心中背得滾瓜爛熟。這會兒根本無需冥思苦想,提筆片刻,流美俊逸的毛筆字便將一張白紙塞得滿滿當當。
“經過多番查證,犯人浦東升以收養義女童養媳為名拐賣幼女逼良為娼等罪證屬實,依大清律法,其罪當誅……”官差念着念着,突然聲音顫抖起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試探,“汪師爺,您這寫錯了吧?”
當他讀到其罪當誅幾個字時,魏廷夔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揚了又揚。
“哪裏有錯?錯在哪裏?”汪輝祖輕輕地放下手中的毛筆,不溫不火不急不躁地回應。
“我方才送過來的那張判決書上寫的是犯人浦東升以首映義女童養媳為名拐賣幼女童養媳為名拐賣幼女逼良為娼等罪證非實,依大清律法,無罪釋放。這,這兩份判決書看起來截然不同啊!”
儘管觀察盡量剋制着自己的語調和嗓音,但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仍然不可遏制地飈了高音。
汪輝祖冷靜地看了他一眼,語氣依然平和地毫無波瀾:“你剛才說的是,有兩份判決書?”
為了警示對方,他將那個“兩”字加重了語調。
官差自知失言,連忙矢口否認:“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只有這一份!只有這一份。”
汪輝祖緊追不捨,將判決書往官差面前一送,態度十分認真地說道:“那您再仔細瞅瞅,可有什麼問題?”
官差連忙擦了擦汗,連聲說道:“沒,沒什麼問題。”
汪輝祖微微一笑,將判決書往他手中一放,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現在,魏大人已經動了嘴,我汪某人也動了筆,接下來,那就有勞官差大哥動個手了。”
接過這與先前截然不同的判決書面露難色:“這?”
此時此刻,官差的心理左右為難。
若是答應,日後一旦被知府大人識破,項上的這顆人頭勢必要搬搬家,但若是不答應,眼目前這一關恐怕都過不去。
他彷彿陷入了一個難以逃離的藻澤,無論是答應,或是不答應,都難逃死罪。
前有狼,後有虎,他究竟該如何選擇呢?
“若是你覺得為難,那就算了吧!”汪輝祖面無表情地從官差手裏拿走判決書,準備一撕了之。
官差與縣令二人頓時慌了神,口中同時喊着不要,準備伸手阻止。人一着急就容易慌,一慌,就容易出亂子。這不,官差一着急便忘記了右手受傷的事兒,直接驚呼着用受了傷的手去搶那張判決書。
顯然,魏廷夔比他更慌,所以出手更快力道更足,這一把抓過去,直接就抓出了一陣鬼哭狼嚎。
“怎麼了?”汪輝祖被驚得直接鬆了手。
“汪師爺,求求你,求求你別撕好嗎?我動手還不成嗎?”官差舉着那隻被撕破皮的手哀求道。
“你這手……”汪輝祖指着他那隻被抓得慘不忍睹的手,眼中掠過一絲不忍。不知何時,他被燙過的手早已鼓起一個大水泡,而魏廷夔卻不偏不倚地直接給他抓破了,這會兒正在吧嗒吧嗒地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滴。
“這手我動!”官差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
“依我看,你最好別動!”汪輝祖死死地盯着他的手,微微皺起了眉。
“剛才是我的錯,我已經想通了,這手我必須動,它若不動,恐怕我這脖子就得動了!”官差委屈地說。
“你若再不挪開,恐怕這張紙又要被你這隻手廢了!”汪輝祖說。
官差這才想起剛才被抓時的撕心裂肺,低頭一看,手早已被抓得皮肉分離、慘不忍睹。
這一看不要緊,頓時被自己嚇個半死,屋子裏再次響起殺豬般的嚎叫。
“郎中,趕緊過來替這位官爺療傷!”魏廷夔轉身朝着身後戰戰兢兢的郎中揮了揮手。
“是!”郎中抱着藥箱子沖了過來。
剪皮,消毒,敷藥,包紮,郎中有條不紊地一一進行着,等他纏完最後一層布條時,官差迅速地從汪輝祖手中搶過判決書,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拽在手裏死死不放。
“魏大人,汪師爺,我準備動手了!”官差咬了咬下唇,看來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恩,記住我跟你說的!”汪輝祖不放心地叮囑道。
“記住了!”官差笨拙地將判決書塞進懷裏,扭頭離開了縣衙。
“汪師爺,你確定這麼做不會有什麼問題嗎?”魏廷夔看着官差離去的背影略有擔憂地問。雖然他相信汪輝祖的能力,但更懼怕知府大人的威力。
“是他知府大人的眼睛有問題,與你我有什麼干係?”汪輝祖微微一笑道。
“之前的那份判決書……”魏廷夔欲言又止。
“之前的那份判決書絕非汪某所書,恐怕……”
“恐怕什麼?”魏廷夔問。
“恐怕人多口雜啊!”汪輝祖警惕地掃了旁邊的郎中一眼,。
“小陶,給郎中打賞,外面天冷,讓他早些回去吧!”魏廷夔馬上意會,吩咐小陶說。
原本,他是有些氣惱的,官差送來判決書說浦東升無罪釋放他還以為是聽錯了,好在官差親手毀了證據,若是讓浦東升這枚老奸巨猾的害人精走出這扇牢門,那他這個縣令可就要寢食難安了。
待小陶帶着郎中離開后,縣令壓低了聲音說:“師爺,你的意思是……那份判決書被人掉了包?”
“是。”汪輝祖的語氣不容置疑。
“誰幹的?”魏廷夔心裏有些慌,語氣有些急。
“你猜。”
“是他?”
“恩。”
“哦!”
說這個字時,魏廷夔的眼前掠過一個影子,一個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影子。他果然背叛了他,這個口是心非、忘恩負義、笑裏藏刀、吃裏扒外、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魏廷夔的眼底折射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殺氣。
這一切,汪輝祖都看在了眼裏。這個節骨眼上,他不願意再節外生枝,免得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擔心魏廷夔把持不住再生事端,便違心地婉言相勸:“利字當頭,難免會讓一些人暈頭轉向,只要他還不是大奸大惡,不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就還可以原諒。倘若官差能順利完成任務,大人您就權當什麼都沒發過吧!”
對於汪輝祖的這種雲淡風輕的態度,魏廷夔表示很不理解:“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這怎麼可能?”
汪輝祖也不多言語,看着蕭瑟的院落幽幽地說:“除非您想再樹一個敵人。”
只不過是短短的幾個字,便讓剛才還怒氣衝天的縣令大人偃旗息鼓。
他冷哼一聲,開始尋找別的話題,搜尋了半天,方才想起他受了傷的腳,埋怨道:“你啊!哪兒都好!就是做事太不計後果了,連只鞋都不穿就帶着兩隻傷腳這麼跑出來,萬一傷口感染了如何是好?”
汪輝祖笑而不語,靜靜地聽着魏廷夔像個老父親一般不停地發著牢騷,“數落”汪輝祖的“不是”,突然聽到“咣嘰”一聲,一個髒兮兮黑乎乎的帶着糊味兒的東西從旁邊的一根柱子後面咕嚕嚕地滾出來。
把這位驚魂未定的縣令大人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