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離間之計
秦雄滿是狐疑地朝桌案上的那份被茶水浸濕的判決書粗略地掃了一眼,見上面字跡模糊不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什麼貓膩來,便忍不住走過去拿在手裏,擰着眉頭認真地端詳着,生怕遺漏了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
“秦師爺,汪師爺的這份判決書寫得如何?”魏廷夔弦外有音。
“汪師爺文筆過人,措辭嚴謹,這判決書自然是寫得無可挑剔,只是讓一杯茶給毀了,實在是可惜啊!”
秦雄一字不落地看完,確定自己手中捧着的的的確確是一份如假包換的判決書後,這才不咸不淡地向魏廷夔回話。
“秦師爺謬讚!雖然判決書被毀,但重擬一份並非難事。等汪某處理好這邊的事情之後一定會親自送到大人手中的!”汪輝祖毫無壓力地說。
這句話看似在給魏廷夔一個交代,實則是在下逐客令。秦雄是何等聰明之人,怎麼會聽不出汪輝祖的弦外之意呢?
他不滿地冷哼一聲,附在魏廷夔耳邊低語了幾句,魏廷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隨後,一無所獲的二人假意寒暄了幾句便轉身而去。
門合上的同時,小卓子雙膝一彎,一下子癱軟在地。
“我的老天爺,可算是矇混過關了!”小卓子不停地拍打着胸口,以此來表達着內心的恐懼。
“你以為大人走了就矇混過關了?”汪輝祖臉色鐵青,彷彿那份判決書真的是小卓子有意給他毀掉的一般不依不饒。
“汪師爺,您這是怎麼了?”小卓子有些看不透眼前的這位高深莫測陰晴不定的汪師爺了。他不是答應說要幫助自己的嗎?為什麼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在刁難呢?
方才從縣令屋外倉皇逃跑時本就余汗未消,加上剛才的劇烈運動,讓他早已筋疲力盡渾身癱軟。
他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用空洞無助的眼神看着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汪師爺。
“你毀掉我的判決書,我咽不下這口氣!起來繼續給我蹲,不到兩千下不準離開這個房間半步!”汪輝祖雖然是在訓斥小卓子,但眼睛卻一直盯着窗外的兩個身材截然不同的影子。
“哦!”不明就裏的小卓子不情願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準備繼續受罰。
但膝蓋眼看彎下去的那一刻,汪輝祖一把將他拉住,看着掉頭離開的兩個影子低聲說道:“剛才委屈你了!險情已過,現在安全了,不必再演了。”
小卓子恍然大悟:“汪師爺,原來……剛才是在演戲呀!”
汪輝祖呵呵一笑:“你以為呢?故意整你?”
小卓子孩子氣地吐了吐舌頭,算是默認。
見小卓子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汪輝祖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說方才小卓子並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偷聽到魏廷夔與秦雄之間的具體談話內容,但既然他說跟浦東升的案子有關,不用猜,一定是秦雄那王八羔子想要再次出手營救浦東升了。
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那一日秦雄拿着五百兩銀票望他放浦東升一馬的情景,看來,這一次他準備直接朝魏廷夔下手了。
儘管已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忍不住向小卓子打探了事情的經過,當小卓子親口說出二人之間的秘密時,汪輝祖的眼中飄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憂鬱。
“這沒你什麼事了,該幹嘛幹嘛去吧!”他緩緩地坐到座椅上,默默地閉上眼睛,將背靠在椅背上。
椅背處徹骨的寒氣讓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汪師爺,您沒事吧?”小卓子微微有些擔心。
“沒事,忙你的去吧!”他揮了揮手,示意小卓子離開。小卓子猶豫了片刻,見他雖然眉心處打了一個死結,但說話的語氣卻依然平和,知道自己留下來只會添亂,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隨着輕微的關門聲,屋裏的世界重歸寂靜。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汪輝祖措手不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思忖着下一步該怎樣做才能從容應對。
小卓子偷聽到了他們之間的秘密是好事也是壞事。
說它是好事,是因為慶幸自己沒有被蒙在鼓裏,擁有了掌握了主動權的機會。說它是懷事,則是因為魏廷夔和秦雄得知有人偷聽必有防備。
既然小卓子已經打草驚蛇,按照秦雄的性格,一定會提前下手。
想到這兒,汪輝祖心下微微一顫。
想讓秦雄收手比讓他自宮還難,若要阻止此事,最直接的法子便是阻止魏廷夔。
他迅速起身推開房門,以逃命的速度衝到心裏亂得無計可施的魏廷夔面前:“大人!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跟您商量!”
他的額頭滲滿細密的汗珠,往日的矜持與得體在此刻已全然不顧。
“汪師爺是不是已經查到剛才誰偷聽到本官與秦師爺談話之人了?”魏廷夔果然思維不夠活躍,都時過境遷了,他卻依然停留在全力捉拿偷聽者的階段。
“比這件事重要得多!”汪輝祖像一名從窒息中死裏逃生的倖存者,儘可能地張大嘴,貪婪地吸着氣。
魏廷夔從未見他如此倉皇失態,眉頭不由地微微一皺:能讓一個平日裏做事有條不紊不急不躁沉穩老練的師爺如此驚慌失措,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他習慣地與秦雄對視了一眼,企圖用目光徵求他的意見。
汪輝祖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一句話將魏廷夔的這份非分之想強行掐斷:“大人,事關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將來秦師爺受到牽連。”
魏廷夔沉默了片刻,扭頭對秦雄說:“我跟秦師爺有要事商議,你先回去,待會兒在找你。”
秦雄不悅地從鼻子裏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臨走時,目光兇狠地瞪了汪輝祖一眼,哦不,是好幾眼,以示威脅警告和抗議。
對於他的不滿,汪輝祖視而不見。
見秦雄站在原地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早已平定了氣息的汪輝祖微笑着將右胳膊往前一伸:“秦師爺,請。”
“哼!”秦雄收回目光,甩了甩他那質地精良色澤自然的紅褐色錦袍的衣袖,在汪輝祖的目送下憤然離去。
“汪師爺,究竟遇上了何等大事?”秦雄剛走出沒幾步,向來沉不住氣的魏廷夔便迫不及待地開始追問。
話音剛落,秦雄略帶情緒的腳步聲在耳邊戛然而止。
“此事對大人您極為不利,不宜張揚。咱們還是回房再說!”汪輝祖借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眼身後五六步處秦雄清瘦的影子,強迫自己忍住了想要一吐為快的衝動。
“聽汪師爺的,回房!”魏廷夔說完,便急促地邁着步子,指引汪輝祖回到方才跟秦雄密談過的房間。
一進門,汪輝祖便手腳麻利地掩門,落座,待評定氣息后才壓低了聲音說:“大人,浦東升準備拉你下馬!”
“你說什麼?浦東升他想拉本官下馬?消息屬實嗎?你聽誰說的?”魏廷夔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砸掉了理智,語調不受控制地一個勁兒地往上竄。
“正是,我讓小卓子去大牢裏給浦東辰和五娘二人傳話時,小卓子親耳聽到的。絕對不會有假。”汪輝祖不急不躁地說。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魏廷夔仍然有些迷惑。他怔怔地看着汪輝祖,感覺有些暈頭轉向。
就在剛才,秦雄才告訴他浦東升要花重金賄賂他這位縣太爺,讓他想辦法救他脫罪。這才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天大的喜訊怎麼突然就變成了對方想要謀害自己的噩耗了?
一位是跟隨自己多年的正牌師爺,一位是剛到府上不過兩三日、連試用期都沒過的臨時師爺。
兩位號稱輔佐自己的師爺,對同一個案子的說法卻既然不同。
既然不同,這二位必有一人是在說謊。
一個說疑犯浦東升要傾家蕩產地拿錢買命,一個說浦東升要拉自己下馬。
他究竟該相信誰呢?
魏廷夔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表達着這一刻的無奈。
雖然魏廷夔嘴上並沒透露心中的疑惑和真實想法,但對於已經了解了事情大概的汪輝祖卻將他的內心看得通透。
為了讓魏廷夔徹底相信,他開始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依汪某看,這個浦東升恐怕是想判刑之前報復大人您啊!”
魏廷夔眼睛一瞪:“報複本官?”
汪輝祖略微點了點頭說:“大人當初就不該收他的那個玲瓏杯。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事情敗露就托你下水的準備。”
魏廷夔忍不住背後發涼,他本能地直了直僵硬的後背,壓低了聲音問:“你的意思是,那個玲瓏玉杯是他事先設好的圈套?”
汪輝祖嘆了口氣說:“沒錯。他就是想跟你綁在一起,萬一事情敗露,威脅你讓你為他開脫。但他萬萬沒想到,大人您是廉明清正的好官,直接將他的賄賂砸了個稀碎,讓他徹底沒了把柄。不過,我擔心他接下來還會耍更毒的花招,大人可萬萬不要上當啊!”
魏廷夔緩緩地吐了口氣道:“原來如此。”
這一刻,他對汪輝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深信不疑。
因為,浦東升當真又開始耍花招了,這一次更狠,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把他搞死,這傢伙太狠毒了!
這事秦雄到底知不知情呢?
如果他也是知情者,那此人就太可怕了。
不過,轉念一想,秦師爺是靠自己吃飯的,他再怎麼不高興,也沒理由拿着自己的前程撒氣,這麼一想,他的心裏頓時舒坦了許多。
“大人,大人?”就在魏廷夔自顧自地浮想聯翩時,耳邊傳來汪輝祖的輕喚。
“哦,汪師爺,為今之計,我們應該怎麼辦?”他用了“我們”二字,顯然是將汪輝祖拉入自己的陣營。
“以不變應萬變。”汪輝祖自信地一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糯米牙。
“怎麼個意思?”魏廷夔似乎沒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