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棄鏢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往日不可憶,來日尤可追。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太上赦令,超……”
“請、您、閉、嘴。”饈姑娘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抽搐。
艷鬼的屍體突現眼前,饈姑娘甚至尚未料理清楚自己的思緒,旁邊的人便如蒼蠅一般神神叨叨地念了起來。她原本還打算流幾滴淚來悼念當年昆崙山上的情誼,但被楚寒天這麼一念叨,她滿腦子只有掐斷旁邊這人喉嚨這一個念頭。
“為何叫我閉嘴?此人好歹是你以前的同門,她死得如此凄慘,我給她念往生咒是期望她能早日轉世投胎不要賴在世上變成厲鬼……”
“——她在變成這樣之前就已經是厲鬼了!”饈姑娘大聲打斷了他,“你以為她為什麼叫艷鬼,瘋癲無狀,是為鬼。她上山之前,受盡他人的欺辱,整日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宛若一個瘋子。下山之後她就……她就……”
她的音量減小,聲音卻粗啞了起來,她雙目圓睜,呼吸沉重而綿長,宛若即將蘇醒的怪物。前面聽着仿似悲痛欲絕,後半段卻竟然能聽出笑意來。
面對這樣的怪人,凡若世人便都要逼退三舍,哪知楚寒天只顧着接話道:“她就變身厲鬼,開始到處殺人?”
饈姑娘不做聲。
“你不用想着隱瞞什麼。若是歐陽山莊沒能掌握到一些重大線索,你以為他們會隨隨便便就開英雄會?”
饈姑娘抬起頭,她的臉又恢復到之前那毫無感情的模樣,“……不可能。我們下山甚至未能超過一年,他們不會這麼快就掌握到我們的身份……”
“江湖消息向來一日千里。你看我從來沒上過昆崙山,但我不還是知道你就是饈怪,她——”楚寒天指了指坑裏那一簇藍色的花,“——就是艷鬼嘛。”
饈姑娘微微垂下頭,“……這趟鏢我送不了了,我要安葬她。她已經被人弄成這樣,我不能……在這個關頭把她送到歐陽山莊去再受折辱。”
她說著,就要俯身去把那半具屍體從坑裏抱出來。楚寒天急忙又拉住她的后領子。
“你沒聽到我剛剛說的話嗎,這個花這麼詭異,你敢說沒毒?”楚寒天順了順氣,繼續說道,“而且,你不想弄清楚她到底為何會被弄成這樣?又是誰要把她送到歐陽山莊?如果說只是為了拿賞銀,那為什麼要將屍首做成這樣?”
見饈姑娘眼神中略有猶豫,楚寒天又繼續循循善誘道:“你看起來很難過,說明你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如今她落得如此凄慘的死狀,你就不想把一切弄清楚?”
饈姑娘的頭埋得更低了,楚寒天一見更加來勁,正要繼續開口,饈姑娘已經抬起頭,雙目冷然,輕飄飄地說道:“你想要去歐陽山莊直說就行,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楚寒天一口氣噎在喉嚨里。
歐陽山莊雖說是白道大戶,但是其自身並非武林世家。歐陽家為諸多落難的江湖人提供幫助與支持,而江湖人也回饋給他們在江湖中的地位,和面對諸多麻煩時的保護。其中與歐陽山莊走得最近的,便是中原門派中陽門。前兩年,這兩家甚至成了姻親,歐陽家的下任家主迎娶了中陽門掌門的獨生女兒。
這次歐陽山莊大擺英雄宴,中陽門也算半個主人。前任離浮苑主人與中陽門的關係也不可謂不熟,既然饈姑娘這裏沒有線索,那麼去找找中陽門說不定能有些許門路。
以上,就是楚寒天的想法。
饈姑娘和楚寒天同時陷入沉默,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時無話可說。莫名其妙地,這樣近距離的互盯之下,楚寒天卻終於明白為什麼饈怪會叫“怪”。
他忽然道:“饈姑娘,你笑一個我看看?”
饈姑娘對他露出一個猶如木偶般詭異的嫌棄臉。
他卻點頭道:“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了。你的臉有問題。”
饈姑娘覺得自己大約是用盡了畢生功力,才能剋制自己一巴掌扇過去的本能反應。
楚寒天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得罪人,他還在繼續呱唧呱唧地說著,“你說人笑吧,嘴角翹起來,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彎下去了,這樣笑起來多好看。你不是,我雖沒見過你笑,但是如果你笑的話,肯定只有嘴角彎起來,眼睛還是跟哭一樣,這一張臉上兩種表情,怪不得別人覺得怪,真的怪。”
饈姑娘一方面覺得不可理喻,一方面竟然隱隱約約又覺得有些委屈,她勉強保持理智地回答道:“這不是我能控制的。”
她覺得楚寒天再多說一句話,她就要破壞自己一貫以來的形象,對着他一頓瘋狂咆哮了。
還好,楚寒天忽然安靜了下來,“那麼,現在好點了嗎?有幹勁去調查真相了嗎?”
饈姑娘一怔。
她忽然反應過來,如果沒有楚寒天在旁邊,只有她一人看見艷鬼的屍首如此凄慘詭譎地出現在眼前,那麼她也許根本不會想到要去尋找艷鬼背後的死因。她只會想到艷鬼死了。死了,死了。燕夫人死了,艷鬼死了,以後琴妖、花魔也會死,自己也會死。
一切都死。從此饈怪就這樣死了也說不定。
“……好。”饈姑娘點點頭,“但是……這個花我要帶走一朵,我必須要去找一個人。”
楚寒天瞪大眼睛,“什麼?說好的去歐陽山莊呢?!”
饈姑娘記得自己並沒有跟這個人說好了要去歐陽山莊,但是她還是耐心解釋道:“這件事過於詭異,歐陽山莊的確是要去的,但是那個人也必須要找的。”
“那我們能先去歐陽山莊嗎?英雄會就在一天之後了。”楚寒天不依不饒。
“順路的,都要去,你安靜一點。”
*
從倥州往杭州的路上,有一處偏僻山澗。那裏群山環繞,密林叢生,人煙罕至。但是凡人不可輕易到達的地方,大抵風景秀絕,這裏也不例外。若能尋到方向,跋涉過那艱難險阻的道路,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開始楚寒天是不相信的,因為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密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許久,前方始終昏暗無光,看不到一點點“又一村”的盼頭。楚寒天道:“不是我威脅你,假如到了地方,發現並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的話,我懷疑我可能會因為憤怒而殺了你。”
饈姑娘看了一眼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冷然道:“嗯。”
“……嗯就完了?!”楚寒天差點沒跳起來,“你、你難道不該多給點反應嗎?反駁,或者嘲笑我,要不然就是生氣——你怎麼能嗯一個就完了呢?!”
饈姑娘不是很懂這個人的腦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麼。
待兩人從僅剩一線的山崖縫隙里擠過去之後,楚寒天張大了嘴,久久無法合上。
這樣的美景,若只說花團錦簇,未免顯得過俗,若說青山綠水,又未免單調。這裏地方不大,腳下卻是一片繽紛花海,延伸至不遠處的一處清潭。只聽得清泉泠鋃,卻不見泉水何處而來。山間花樹掩映,隱隱約約能看見一處小樓。
楚寒天面對如此美景已然呆了,他順着花海間的小路獃獃前行,一直到了清潭之畔。他見旁邊岩石之上坐着一位正在拾綴花籃的女子,見他過來,對着他嫣然一笑。
這笑真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笑容,他不禁加快腳步,想要到那女子身邊去,忽聽背後有人叫他,“楚寒天,回來!”
他像是腦子被人敲了一棒似的猛然回神,然而已經晚了。邁出去的前腳已經快挨着水面,這一瞬間,他不知哪裏來的執念,竟然硬生生催動真氣,後腿發力一踮。頓時整個人便踏着清潭水面一路點水而行,落花自他身邊飄落,清泉被踩出點點水花,而他飄逸的身形仿若這美景之中的點睛一筆。
饈姑娘看着他的身影,忽然發覺楚寒天的確是個很俊俏的男子。只是之前天黑,使人眼瞎。
楚寒天一路飛到清潭對面的山崖上,從崖間生出的鬱郁小花之中順手采了一朵,衣袖翻飛而過,他人又沿着潭邊輕飄飄地飛了回來,落在岩石邊。
“我原本只是擔心這裏的景色不值得那般艱苦跋涉,但沒想到不僅值得,簡直是賺大了。”他對岩石上的少女春風一笑,呈上之前採下的小花,“誰能知道這裏竟然還藏着如此絕色呢?”
然而少女並不領情,只是眯眼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對着饈姑娘皺眉道:“你從哪裏弄來這樣一個傻子?又傻又壞,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你還幫他破了我的攝魂術,你到底站哪邊?”
楚寒天把送花的手收回來放在嘴邊,重重地乾咳一聲。
饈姑娘這才慢悠悠地從花海中踱過來,道:“好久不見了……我該怎樣叫你?”
少女繼續不緊不慢地裝飾自己的花籃,卻笑了起來,“我也沒想好我叫什麼。上次有人來,叫我花仙。我聽了覺得好生好笑,便把那人殺了,叫人都不會叫,還活着幹什麼。”她朝楚寒天的方向努努嘴,“喏,就埋在那個傻子腳底下呢。”
楚寒天覺得踩在了炭火上,下意識縮了腿。
“那我叫你什麼?”饈姑娘不為所動,依舊只是問道。
“叫我什麼……唉,叫我白茸吧。”
少女說得清清淡淡,但饈姑娘那萬年不變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難看起來——她看起來,竟然有點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