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蘭芝見丫鬟送了西域進貢的哈密瓜和西瓜進來,切成一片片盛在素瓷盤子內,很是好看,將盤子推到韓香綾面前,示意她嘗嘗,一邊回道:「用過晚飯,阿郁帶着阿犬去外書房了。」
韓香綾有些好奇。「阿郁畢竟是大男人,他照顧阿犬,你就這麽放心?再說了,你是阿犬的母親,不是應該多和阿犬相處嗎?」
照理來說,高門皇族中,母憑子貴的女人都會把兒子牢牢攥在手中,為何蘭芝如此淡定?
秦蘭芝用銀叉子叉了片西瓜遞給韓香綾,笑道:「男孩子和母親是天生親近,可是和父親卻需要多相處,才能培養父子之情,我想讓阿犬多和他爹爹相處。」
韓香綾嘗了口西瓜。「好甜呀,和咱們這邊的西瓜似乎有些不同。」她又吃了一口,道:「蘭芝,阿郁已經夠疼愛阿犬了,你還不放心嗎?」
秦蘭芝的笑容漸漸斂去,垂下眼,緩緩道:「漢代戾太子劉據出生的時候,漢武帝不也歡喜之極嗎?還命令枚皋和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祝》,同時為感謝上蒼賜予他第一位皇子,修建了婚育之神高禖神之祠祭拜,同年春,漢武帝冊立戾太子之母衛子夫為皇后,大赦天下,劉據的身分也由庶長子變為嫡長子。」她的聲音在隆隆雷聲中有些飄忽。「可是,劉據卻在巫蠱之禍中被江充、韓說等人誣陷,兵敗逃亡,最終因拒絕被捕受辱而自殺。」
她再抬眸看向韓香綾時,眼中滿是堅毅。
「表姊,如今我和阿犬所依賴的不過是阿郁的寵愛罷了,可是這樣的丈夫之愛、父親之愛,真的能一直不變嗎?」
韓香綾知曉蘭芝聰慧,但畢竟年紀輕,看起來又柔弱,沒想到蘭芝想的這樣深遠。
蘭芝的話,讓她感受到了陣陣寒意,她伸手握住蘭芝的手,試着安慰道:「蘭芝,你……阿郁畢竟和漢武帝不同,他那麽愛你……」
她是旁觀者清,趙郁每每看向蘭芝,眼睛裏閃着光,眼神溫柔,滿是愛意,這樣熱烈而綿長的愛,她從來沒有在別的男人身上見到過。
即使她愛了那麽多年的林文懷,也從來都是溫潤的、不着痕迹的,如靜水流深。
秦蘭芝笑了起來,道:「表姊,內務府那邊剛送了些貢上的哈密瓜、荔枝和西瓜,等一會兒你回去,正好帶一些。」
她是死過一回的人,臨死前的孤獨無助恐懼無措,哪裏是能夠輕易忘懷的?
趙郁那樣愛她、愛阿犬,她還是想自己一步步強大起來,起碼在遇到危機的時候,她能夠保護阿犬,保護自己,能夠在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毅然決然帶着阿犬走。
韓香綾見蘭芝不願意繼續剛才的話題,也趁勢話鋒一轉,「今晚估計要下大雷雨了。」
秦蘭芝透過內書房窗子上鑲嵌的水晶薄片看出去,剛好一道閃電劃過黑漆漆的夜空,隨之而來的是炸雷聲,庭院裏的花木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已經起風了,怕是快要下雨了。」
秦蘭芝話音剛落,便聽到外面由遠而近傳來趙郁的腳步聲,同時響起的是趙郁和阿犬父子倆響亮的笑聲。
她趕緊推開窗子向外看,就見趙郁把阿犬裹在懷裏,一路笑着飛奔過來,阿犬覺得好玩,咯咯直笑。
秦蘭芝又好氣又好笑。「這對傻父子!」
她嘴裏埋怨着,卻已經起身出去了。
韓香綾見秦蘭芝剛才還冷靜得不得了,這會兒一見趙郁和阿犬父子倆回來,馬上就出去迎接,不由笑了,隨即也跟着出去了。
趙郁進了屋子,還捨不得放下阿犬,笑着問道:「阿犬,好玩嗎?」
阿犬笑得眼睛亮晶晶,清清楚楚道:「爹爹,好玩!好玩!」
他的身子往外掙扎,還想像剛才那樣,被爹爹抱着在雷電狂風中奔跑。
趙郁正要抱着阿犬再出去跑一跑,卻被秦蘭芝攔住了。「也不看看什麽天氣,馬上就要下雨了。」
趙郁跑得額頭冒汗,俊臉泛紅,不過一雙眼睛明亮,笑容稚氣。「不是還沒下嗎?我和阿郁在走廊上玩也行。」見韓香綾也走了出來,他打了聲招呼,「表姊,你來了。」
韓香綾見趙郁這樣幼稚好玩,也有些無奈。「真的快要下雨了。」
趙郁把阿犬放到背上,父子倆一起拱手哀求,「蘭芝,我們就在走廊上玩,求你了……」
看着兩人生得極為相似的臉和可憐兮兮的模樣,秦蘭芝心一軟,道:「想出去玩是可以,不過一旦開始下雨,你們就得回屋裏。」
趙郁和阿犬一起歡呼了一聲,趙郁背着阿犬又衝出去了。
秦蘭芝和韓香綾不放心,也跟了出去,見到趙郁背着阿犬剛跳下台階,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來。
趙郁懵了一瞬,又背着阿犬沖了回來。
秦蘭芝好笑地道:「看來老天不想讓你們父子亂跑了。」
趙郁和阿犬都有些懵,不過這父子倆都是樂天派,趙郁馬上又道:「阿犬,爹爹帶你泡澡去。」
阿犬歡呼一聲,兩人就一起進了卧室,去浴間泡澡了。
韓香綾目瞪口呆。「蘭芝,阿郁可真是大孩子帶小孩子啊!」
秦蘭芝眼睛笑成了彎月亮。「阿郁今年也才十九歲呢!」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愛意與包容。
韓香綾看着秦蘭芝的笑顏,心裏又是喜歡,又是羨慕,又有些失落,因知道秦蘭芝要去照顧趙郁和阿犬,便告辭了。
秦蘭芝道:「表姊,雨這樣大,等雨小些或者雨停了,你再回去吧。」
韓香綾微笑道:「如今正是盛夏,倒也不冷,我想自己在雨中走一走,整理一下思緒,你不用讓人送我。」
秦蘭芝沒辦法,只好讓人取來一把大油紙傘給韓香綾,道:「這是阿郁特地讓人打制的,足夠我們一家三口一起撐,你路上用吧。」
韓香綾道了謝,帶着傘離開了。
綠竹打着另一把油紙傘跟在後面。
出了內宅正門,韓香綾慢慢向東而去,急雨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密集而清脆的啪啪聲。
一側的檐下掛着一盞盞帶着燈罩的琉璃燈,昏黃的燈光照出了密集的雨簾,地下已經積了一層水,雨滴落下,激起一個個透明的小水泡。
想到趙郁一家三口的溫馨甜蜜,再想想自己空蕩蕩的屋子,還有那一直若即若離的林文懷,韓香綾的心難以控制地發酸。
這樣濕冷的雨夜,她很想去御河街找林文懷,她知道他今晚不用進宮當值。
可是她追了林文懷這麽多年,她不能一直苦追下去了,若是林文懷沒有回應,她這樣痴纏又有什麽意思?
韓香綾慢步走回了她住的院子,秦蘭芝給她的油紙傘果真足夠大,她頭上臉上完全沒被雨淋中,只是繡鞋被雨水浸透了,裙裾也濕漉漉的。
韓香綾剛走上正房前的青石台階,便看到明間的細竹絲門帘被人從裏面掀開,身着青色紗袍的林文懷走了出來。
林文懷沒有戴冠,漆黑頭髮用青色絲帶束着,身上穿着青色窄袖袍子,腰圍黑色緞帶,越發顯得清瘦高?。
也許是等得太久了,一見韓香綾,他微微揚起的眼尾透出些許笑意,十分風流撩人,可是等他再往下看,發現韓香綾的裙子鞋子全濕了,秀致的眉頭立即蹙了起來。「怎麽淋濕了?快進來吧,洗澡水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
韓香綾渾身發冷,一顆心卻火熱而雀躍,她一邊笑一邊流淚,用力抹了一把臉,順手把大油紙傘給扔了,整個人撲進了林文懷的懷中,緊緊抱着他放聲痛哭。
你終於來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林文懷回抱住她,呼吸一滯,心中滿是憐惜和溫柔,這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
韓香綾泡澡的時候,林文懷走了進來,拖了張椅子在浴桶邊坐下,眼瞼低垂,似乎心事重重。
見狀,韓香綾的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心彷佛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她泡在浴桶里,臉也熱,身子也熱,完全不敢看向林文懷。
不知過了多久,在轟隆隆的炸雷聲中,韓香綾聽到林文懷清冽好聽的嗓音——
「香綾,我想娶你,你……」
會不會嫌棄我?
會不會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神?
會不會受不了別人的非議?
會不會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韓香綾不敢置信的微張着嘴,眼中含着淚,怔怔地看着林文懷,一顆心懸在那裏,等着林文懷接下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