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始職業單身狗
西大陸的北端,是一片高聳入雲的巍峨雪山,山脈連綿起伏,從北部的灰色平原望去,群山彷彿屏障一般,封閉了天與地的交界線。
在過去的兩千年間,北部的雪山始終是人跡罕至的禁地。
在這片禁地高原之上,有一座如同世界之脊的巍峨高山,自山腰處就隱沒在蒼茫雲海間。山岩的罅隙間則有萬丈冰川,陡峭如壁,每逢冬季,山川間便有罡風呼嘯,玄冰飄零,形成一片絕對的生命禁區。
禁區中,一片冰川的底部機緣巧合下形成了一個冰洞。一對少男少女困守在冰洞中,正面色肅然地對弈。
森冷的地面上並沒有刻畫著棋盤,兩人是在下一盤盲棋。
身材高大壯碩,皮膚古銅色的少年,緊擰着如劍一般的濃眉,沉吟良久,開口說道:“獵手左移3格,翻開線索7。”
話音未落,面前的少女便笑着道:“誤入蛇蛛窩,小白你中毒了。”
被昵稱為小白的白驍,眉毛不由擰的更緊,目光低垂在地上,對近在咫尺的絕美少女,似視而不見。
良久,白驍說道:“上移2格,採摘解毒草。”
“遭遇烈骨,扣除生命10點,你的獵人不幸戰死。小白你的狩獵路線還是太耿直了,十五步前的假動作是多餘的,反而讓我直接猜到你之後一定會這麼走。”
白驍無奈地爭辯道:“那一手,我和其他人下棋的時候從未被看穿過。”
“但你現在是在和我下棋誒……好啦,這下咱們就是3844比0了,小白你要多努力,奮起直追才行了。”
得到激勵的白驍鬥志盎然而生,不由說道:“清月啊,我記得你以前答應過我,在狩獵棋上,這輩子至少要讓我贏一次。”
“我沒忘哦,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所以就敬請期待吧,保准讓你贏得合情合理,完全看不出我在放水。”
少女的善解人意,讓小白心中一暖。
只是……
“但咱們已經快死了啊。”
白驍抬起頭來,望着那幾十米高的冰洞洞口,臉上的表情因為凍僵而趨於麻木。
這已經是他們深入聖山,身陷絕境的第三天了。
封山季的聖山是人間絕境,呼嘯的寒冷罡風可以凍裂鋼鐵,風雪中隱藏的異獸也較平日瘋狂百倍。大雪茫茫可以掩蓋任何聖者的痕迹,所以遇難者也難以得到外來者的救援。
極寒、飢餓、傷痛……如今的白驍和清月,已經無可奈何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清月卻絲毫不以為意:“所以不如再來一盤?”
看着少女那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白驍想了想,覺得這話也很有道理。
反正人都要死了,不如再來一盤狩獵棋,說不定就贏了呢?
“那就再來一盤,這次我當獵物。”
“好,我當獵手,前進1格,持弓……”
絕境中,棋局再開。
而不多時,白驍就感到左支右絀,持獵手棋的清月,在現實中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在棋盤上她所扮演的獵人,卻比任何人都要優秀。
很快,白驍的獸王就被逼入絕境,眼看回天無力,他不得不抬起頭來,確認道:“你真的有打算讓我贏嗎?”
“真的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清月說著,輕笑一聲,便低垂下頭,沉默不語,彷彿在推演棋局。
白驍有些奇怪,棋局至尾盤,變化已經非常有限,單是他自己就能想出七八種法子將自己將死,清月難道要在這個時候明目張胆、喪心病狂地放水?這是表示以她的聰明才智,都想不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方式輸給自己,所以放棄掙扎了嗎?
……我該感到自豪嗎?
過了好一會兒,眼看已經到了盲棋的持棋時限,白驍不得不提醒清月落子,卻見少女一聲不吭地軟倒下去。
白驍心中一驚,連忙其身上前抱住清月,卻發現少女的體溫高得異乎尋常!
“……偏偏在這個時候詛咒發作,這也是你算計好的嗎?”
下一刻,白驍沒有任何猶豫,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將汩汩熱血湊到少女嘴邊,強迫她喝了下去。
這是唯一能夠壓制少女體內詛咒的方法了。
十六年前,當身為部落巫祝之女的清月降生於部落時,迎接她的並非尊貴的人生,而是來自血月的詛咒。
那一天的夜空萬里無雲,明月似血,赤紅的月光映照在萬里雪山上,人間彷彿煉獄。部落古籍記載,每隔數百年,天地間才會有此異象。
而清月出生的那一天,頭頂的血月宛如融化,流下了實質化的詛咒,一滴朱月之血恰好沒入了清月體內,從此為她開啟了痛苦的人生。她在記事之前就淪為部落禁忌,詛咒之女。她的血肉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詛咒的腐蝕,以至於虛弱無力,幾乎無法自主行動。每隔數年還會有一次詛咒爆發,體內會積蓄莫名的高熱,幾乎焚燒掉她的內臟。任何貿然靠近的人,都可能被傳染到。
在清月最無助的時候,得到的總是周圍人的冷眼旁觀。
只有白驍,部落首領之子,義無反顧地向她伸出援手,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為她延續生命。然而隨着時間推移,壓制詛咒的手段也越發有限,最近幾年,甚至只有白驍體內的鮮血才能勉強壓制一下,但依然治標不治本。
也是為了化解越演越烈的詛咒,白驍才會在聖山的封山季,深入風雪。傳說中在雪風呼嘯最激烈處,聖山之巔會凝結不可思議的霜雪精華,能夠化解世間一切傷痛和詛咒。然而這份精華不能離開風雪的環繞,所以白驍直接背負着清月冒雪進山。
再然後就遇到狂獸襲擊,跌落深淵,在冰洞下面和清月下棋等死。
片刻后,當白驍因失血過多開始意識模糊的時候,少女咳嗽一聲,恢復了意識。
白驍立刻收回手臂,換上驚喜的表情:“你醒了?!”
清月苦笑了一聲,說道:“前進3格,獵殺獸王,3845比0。”
“……你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刷新比分嗎?”
“這樣就可以再來一盤了啊。”
“也是,這次我還是當獵人吧。前進七格,狩獵。”
“你這麼下,讓我想放水都很為難誒。”
“你真的有想過放水嗎?”
“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你就耐心點嘛……”
這一局棋下得遠比往常要慢。
白驍嚴重虛弱的狀態下又大量失血,早已到了生死邊緣,意識不由模糊起來。而身體更為脆弱的清月,經歷了一番詛咒發作,更是奄奄一息。
兩人的棋局早已七零八落,不服往日的精彩,甚至有的時候他們連腦海中的棋盤都已看不清楚。
終於,棋局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清月一聲嘆息:“小白,這一局你是獵人誒,哪有自己殺自己的。”
“是嗎,我忘了,那我該怎麼走?”
“……我也忘了,算平手吧。”
白驍說道:“再來一盤。”
“嗯,再來一盤。”
“你用什麼?”
“唔,用什麼呢?”
兩人的對話聲,已接近呢喃,白驍只感到眼皮越發沉重,耳中也開始嗡鳴不止。
要死了嗎?
應該不會吧,畢竟他還沒贏過清月呢……
恍惚間,耳邊響起了很多人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幻聽,訓練有素的獵人,只有在彌留之際才會失去堅定的意志壁壘,被軟弱的幻覺趁機而入。然而這些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真實,讓他不由沉浸其中。
這些也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白驍,我不想再提醒你了,你是個前途無量的戰士,繼承了戰神之血,不要再和那個詛咒之女糾纏在一起了!另外我家女兒哪裏不好,你說出來我再生個更好的……”
“孩子啊,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而且作為我的兒子,你願意找多少女人我都支持。但唯獨那個孩子……還是少接觸為妙吧,會讓人懷疑我的審美傾向。”
“小白,你又和那個入魔的丫頭一起玩了,我要告訴你爹去!除非你親我一下……喂,我真要告訴你爹了,我說真的啦!我真去啦,你倒是攔我一下啊!”
“白驍啊,你又跟清月那孩子學習妖路了,狩獵棋的精髓在於尊老愛幼,你再不讓我贏一次,下次那丫頭詛咒發作,你就別找我要符印解咒!”
說話的聲音,都是小白身邊最親近的人,每一句話也都是發自真心為他着想,但此時此刻,小白卻只想說一個字。
“滾。”
……
“哦?居然要我滾嗎,我還以為你們很需要幫助,莫非是我自作多情了嗎?”
下一刻,白驍瀕臨渙散的意識如潮水一般回歸,耳邊一個溫和而年邁的聲音,就像是泉水一樣清澈,直透心底。
白驍睜開眼睛,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孔。
那是個有着綠色雙眼的老人,看上去應該相當年邁了,臉上的褶皺密集,皮膚也缺乏光澤,只不過那雙神奇的灰色雙瞳之中,卻彷彿蘊含了無窮無盡的生機。
與此同時,白驍驚訝地發現,自己體內的虛弱感正在飛速消失,甚至連失去的血液都彷彿重新回歸了自己的身體。
白驍愣了一瞬間,便立刻將目光轉向身旁,只見昏睡的少女正沉沉蘇醒,臉上也浮現出了健康的血色。
那是許久許久都不曾出現過的紅潤顏色,一時間,白驍又一次神思恍惚起來。
他不惜違背部落傳承千年的規矩,在封山季深入這片人間絕境,正是為了換來少女的這紅潤面色。
眼前所見,如夢似幻,恍惚間白驍竟以為自己來到了那片傳說中的先祖應許之地,那片唯有最忠誠的勇士在死後才能前往的地方,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
部落的應許之地怎麼會在他和清月之間安插進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子?
“請問,你是誰?”
老人溫和地笑道:“我是朱俊燊,一名尋寶人。”
“尋寶?”
朱俊燊說道:“傳說在北境的世界之脊上,生長着舉世罕見的風雪之花,凝結着世界邊緣的風雪精華,只有在雷霆和霜寒之月才會綻放。我是來尋找此物的。”
聽到老人的描述,白驍微微一愣,那種花他也聽說過,在100年前就已經絕種了呀,標本還被他拿來泡水喝了……
果然,朱俊燊接着就說道:“來之前,朋友就勸我說,那種奪天地造化的奇物應該已經滅絕了。但偏偏我的寶數指針卻一直強烈地指向北方,所以我就不遠萬里地趕來了。”
說著,老人從懷中摸出一枚圓盤,盤上懸浮着一枚金色的指針,盤面上有一個金閃閃的數字不斷跳動着,一會兒顯示為99,一會兒則是100。然而,最引人注意的卻是那指針的方向,直指着清月。
不待白驍開口詢問,朱俊燊就說道:“來到北境以後,我才發現風雪之花的確已經滅絕,我的寶數指針是幫我找到了另外一樣曠世難尋的珍寶……小姑娘,你身上的詛咒,有多久了?”
聽到這句話,白驍心中彷彿點燃了一團烈焰,熾烈的熱量轟然炸開,讓他的頭皮都發麻。
“您知道她的詛咒?!可以化解嗎?”
朱俊燊點點頭。
與此同時,清月也如同被雷電擊中,妙目圓瞪,說不出話來。
朱月降臨的詛咒,纏繞了她整整十六年,自降生以來,她沒有一天不為這詛咒而飽受折磨……
在少男少女的殷切目光下,朱俊燊說道:“實際上,這並不是什麼詛咒,而是一份曠世難尋的恩賜……”說著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恩賜,若是不能善加引導,說是詛咒也不為過,而以你們白衣部落的文化傳統,恐怕也不可能去引導利用這份力量。你將這份力量在體內醞釀沉積了至少十六年……十六年時間,你身邊一定有非常了不起的人在支持你。”
清月有些驕傲地仰起頭說道:“我男朋友。”
朱俊燊則轉過頭去,對白驍說道:“我要代表天下魔道士感謝你,保住了一個絕世奇才。”
“絕世奇才?”
朱俊燊說道:“她的天賦在北境部落被當做詛咒,但在南方大陸,卻是得天獨厚的恩賜,若是善加培養,不出十年就有望得到天啟。”
“天啟?”
朱俊燊沉吟了一下,抬起頭來:“簡單來說,就是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
下一刻,老人伸手向頭頂一指,只見冰洞外呼嘯的風雪陡然凝滯,陰沉的烏雲豁然洞開,晴朗的日空如劍一般刺落,讓仰頭的少男少女睜不開眼。
這份舉手間改天換日的神通,卻深深震撼了兩人的心靈。
在巍巍雪山中,大自然的力量是最為人敬重的,部落的人除了祭拜祖先,就是祭拜大自然。而那無可抵禦的自然偉力,卻在老人舉手之間化為無形!
片刻之後,風聲漸起,烏雲重來,老人有些疲倦地放下手,說道:“年紀大了,這斷數之力的運用也有些生疏了,終歸敵不過北境的風雪。不過,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比我做得更好。”
說著,朱俊燊無比認真地以那雙碧綠色的眸子凝視着清月。
“孩子,和我一起去南方吧。”
清月驚訝地瞪大眼睛:“南方?”
對於自幼生在北境雪山的少男少女來說,南方二字,就彷彿存在於世界邊緣之外的幻境一樣,簡直是超出理解範疇的神秘。
“是的,南方大陸,那才是你應該成長的地方。”
說話間,朱俊燊抬起手,在清月面前展開一副五光十色的瑰麗畫卷。
畫卷中描繪的正是廣袤的南方大陸的異族文明,那裏有山一般高大而堅固的城牆,有精緻而不失宏偉的殿堂,在寬敞的街道兩旁,整齊的房屋密集有序的分佈着,讓人看了眼花繚亂。
然而城市的盛景只是一閃而逝,畫卷中的景象最終停留在了一座無比寬廣的庭院中。
那是一座位於繁華都市邊緣的巨大庭院,外圍一圈綠樹將其和外界隔絕開來,如同城中之城。庭院中零星分佈着幾座堡壘似的大型建築,另有空曠的操場、華美的花園、以及一座巍峨處理的修長高塔。
然而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庭院中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是生機勃勃的年輕人。這些人有男有女,形貌各異,而後各自有着神通。
有人徒步行走在離地數十米的高空,宛如行走在平坦的地面,有人周身覆蓋著燃燒的火焰,每一步都在紅磚路上留下焦黑的印記,還有人身旁環繞着四個一模一樣的幻象,卻各自有不同的動作。
“這些人……”
“在南方大陸,這些人被稱為‘魔道士’,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負着與你相同的詛咒,這份詛咒被稱為魔道,而我們所有人,都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清月重複了一遍,不知不覺便有一種異樣滋味在心間湧現出來。
朱俊燊說道:“這是紅山學院,西大陸最優秀的魔道學院。”
就在兩人出神的時候,朱俊燊溫言說道:“孩子,我作為學院的副院長,真誠地邀請你加入紅山,成為我們的同道中人,你,願意嗎?”
清月驚訝萬分,而後不知所措地看着朱俊燊,又看向了白驍。
白驍卻知道,少女心中其實早就有了決斷,這個貌似柔弱的少女,能默默承受朱月的詛咒以及整個部落的敵視,她的果斷和堅韌是無人可及的。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說道:“去吧,這是機會。”
“但是……”清月當然知道這是機會,但是她去了南方大陸,白驍怎麼辦?
對此,白驍難得沒有立刻做出決斷。
他當然很想和清月一起去南方,但是……那可是南方啊,與雪山部落隔絕千年的陌生之境。魔道士或許是清月的同道中人,卻不是白驍的同道中人。
一時的猶豫,當然沒有逃脫清月的視線。
清月想了想,說道:“我會在那邊等你的。”
“嗯,我一定會去找你。”白驍點點頭,做出了自己的承諾。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朱俊燊卻搖了搖頭。
“孩子,你的天賦雖好,但你已經錯過了最佳的啟蒙年齡,接下來,你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在魔道以外的事情上了。”
清月有些不明所以,只能表示:“我會努力的。”
朱俊燊說道:”我說的是魔道以外的任何事。”
清月立刻理解了老人的意思,臉色陡然一變。
“那我不去了。”
老人卻不容置疑地往下說道:“兩小無猜的感情固然真摯可貴,然而過些年回頭看去,卻大多伴隨着無奈與悲傷。我實在不希望一塊稀世罕見的璞玉,被無謂的感情羈絆,你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此便各自生活,互不相見吧。”
說著,老人手中幻化出兩道變換不斷的白色雲團,雲團上隱約浮現着複雜的數字。老人沉吟了一下,就要握攏手掌。
白驍完全看不懂對方的動作,卻直覺到了對方的用意,立刻伸出手去試圖打斷,然而他的身軀卻被無形的力量束縛着,動彈不得。
朱俊燊目光有些複雜地看着年輕的情侶,說道:“做個好夢,然後忘記彼此吧,你們在各自的世界,都有更好的人生。”
下一刻,雲團碎裂,無數玄奧變換的數字,都在這一刻被歸為零。
白驍只感到腦海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轟然炸裂,眼前的世界飛速逝去。
——
當白驍再次蘇醒時,已經是在那頂熟悉的帳篷中,身下的床鋪厚實而溫暖,身上蓋着的獸皮被子也依然散發著那令人熟悉的血腥味道。
那是去年五個封山季以前的甘露之月,他獨自深入聖山狩獵的大熊,血肉皮毛都有着強烈的腐蝕性,被他親手剝皮后做成了被子,睡覺的時候蓋在身上,以些微的痛苦來刺激自己的肉身產生抗性……
而為了戰勝那頭小山一樣的大熊,他在七個封山季以前就開始默默準備,錘鍊戰技,打造骨矛……
過去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溯來,只是在那滔滔大潮之中,卻彷彿遺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白驍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沉吟了片刻,終於一拍拳頭。
“清月,再來一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