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途遭困頓 失意金陵
“小可自宛陵郡而來,途中生病,錢財一併用光,現在身上分文無有。”方慶隱老老實實回道。
“呸!好你個叫花子!”門衛乙忽然反目,怒道,“果然是找我們兩個來打牙祭的!討飯也不看看什麼地方,招賢館前也敢撒潑?”
話音落處,衛卒乙惱羞成怒,一抬腳,就將方慶隱踹將出去。
方慶隱不曾提防,正中腰眼,一跤跌滾下台階,半晌兒爬不起來。
卻是巧哩,正在此時,徐徐行來一乘四抬大轎,在招賢館門前停將下來。從轎內慢條斯理地走出一位肥頭大耳的中年官員,正是招賢館的文監使何敬德。
兩個門衛瞥見,慌忙上前,點頭哈腰,口喚“大人”。
那何敬德只漠然地點了點頭。
方慶隱見狀,頓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走到何敬德跟前,恭敬鞠躬道:“小可方慶隱,讀書已有十餘載,聽說皇帝陛下頒下了招賢榜,因此特來應招,萬望大人成全。”
何敬德上下打量了方慶隱一番,見他衣衫襤褸,乞丐模樣,即生鄙夷,但長街之上圍觀者甚多,因此不得不走一個過場。
於是,何敬德道:“你這個乞丐還真敢來應招啊!你既然自持有才,就隨我入館,寫一篇文表,展示展示你胸中學問。”
“是是是……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方慶隱受寵若驚,雞啄米一般鞠躬不停。
“夠了夠了……隨我進來吧。”何敬德風輕雲淡地揮了揮手,朝招賢館內走去。
方慶隱喜顛顛地隨後進入了招賢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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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何敬德命心腹公僕取來文房四寶,放在了文案之上。
方慶隱滿臉紅光,好不興奮,磨墨鋪紙,奮筆疾書。
寫它一張宣紙,就由心腹公僕取過,遞給何敬德觀看。
連寫了十餘張紙,用去一個多時辰,方慶隱便寫出了一篇《治國十二疏》來。
果然文采飛揚,氣勢磅礴。
文采飛揚,譬如孔雀開屏,牡丹花開;氣勢磅礴,宛如天河倒流,奔瀉千里。
何敬德一邊觀看,一邊心驚肉跳,面色漸漸大變。
待方慶隱交付了最後一張宣紙,何敬德沉臉大喝道:“好你個叫花子啊,竟然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慚!”
“大人:您……您這是何話?”方慶隱依舊沉浸在寫書的喜悅之中,猛聽此話,一片茫然。
“速給我滾蛋,不然拿你坐牢,要了你的小命!”何敬德喝罷,大袖一揮,即令府差將方慶隱轟將出去。
“大人!大人?大人……”方慶隱還準備詢問兩句哩。
“滾!滾!快滾蛋!”兩名府差一個推,一個搡,間或踹上兩腳,直將方慶隱往外趕去。
方慶隱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卻早已被昏天黑地地攆出了招賢館,而且又吃了一頓好拳腳,好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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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賢館內,何敬德摸挲着墨跡未乾的宣紙,不禁讚歎道:“好才氣,好筆法!旁證博引,論敘有力。單憑這一篇文表、就可以為吾十三侄謀得一官半職了。”
說罷,何敬德用嘴吹乾了墨跡,把那十餘張宣紙全卷在一起,春風得意地直赴王宮而來,覲見李昪。
李昪乃是開國皇帝,十分英明,治理基業,求賢若渴,見有應招的文表呈上,急忙取表在手,一張一張地閱讀起來。
只見那文表陳敘了辦學、水利、理政、治軍、富民、睦鄰、施德等十二個細目,敘論精闢,神采飛揚,令人精神為之大振。
李昪仔細看罷,連連誇讚道:“好文采,好見識!此人實有佐帝之材呀!但於當今群雄逐鹿之時,我國國力弱小,卻不敢強圖啊。至於設辦文教,興修水利,與鄰為善等疏目,倒是說得極好。何卿明日請他入宮,朕將委以一縣之職,先讓他磨礪一番,以圖日後為我子孫所用。”
何敬德聽說,慌忙伏地謝恩:“小臣替小侄謝過陛下。”
“此人竟是何卿的賢侄?何不早早薦來!真是天助我大業永固啊。”李昪驚喜不已,交口大讚。
何敬德心花怒放,舞蹈謝恩,然後垂首弓背退出宮去。
後來李昪果真採納了方慶隱文表中的若干建議,例如:興辦文教、大修水利,友好睦鄰、推崇道德等,使江南大治,衣冠楚楚,一躍而成為十國之強者,為後世史家所極力贊道,而李昪也被尊謚為光文肅武孝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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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德成就了其侄的一份功名,不僅皇帝李昪被蒙在鼓裏,而且方慶隱也毫無所知。
正所謂:屈賈誼於長沙,非無明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
實是人生各自的際遇不同。像這類偷梁換柱,蔑視法度的事,歷朝歷代皆有,便是在清明世道,也是屢見不鮮,不幸今日落在了方慶隱的頭上。
他原本準備依仗胸中學識求得一官半職,也好為國為民略盡士子之心,卻不料竟然吃了唾喝歐打,被驅離了招賢館,並且若不留神,還小命難保哩。
方慶隱一時萬念俱灰,提心弔膽地在金陵城乞討了幾日,四處求生餬口,也照例被人以乞丐的身份轟了出去。
此夜,方慶隱躺在街角,餓得醒來,思來想去,居然就惦念起美娘的好來。
原來這人在落難時,極容易想起對自己最好的人,雖然鰲祥公對方慶隱也甚好,但那多是感激之情,而美娘的好,卻是叫他倍感溫暖的那種。
方慶隱悵然暗道:我如果回去,又恐別人笑話;我如果不回去,又實在沒有立身之地。這一身報國濟世之志卻都枉費了歲月,倒還不如先回去,然後賣了老宅,再到別處謀生去,反正譚家莊是不好意思呆不下去了。
方慶隱拿定主意后,就一路餐風露宿地乞討歸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有兩月有餘,方慶隱才回到了譚家莊。
時令已至隆冬,大雪紛飛,四野雪白。
趁着天擦黑時,方慶隱敲響了譚府大門。
門仆開門見是方慶隱一身落魄的歸來,大吃一驚,忙報於鰲祥公。
鰲祥公急迎出門來,瞧見那番光景,驚得都呆了,忙脫下狐皮袍子披在方慶隱身上,攜入府來,一邊又吩咐熱水酒菜招待。
方慶隱如見爹娘,放聲大哭,敘說了經歷。鰲祥公聽說罷,雖是義憤填膺,但人生際遇如此,自然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方慶隱遂把心思想告訴了鰲祥公。鰲祥公知道勸阻不住,又送些銀兩,亦由他去。
方慶隱自幼習讀四書五經,滿腹經綸,卻不諳謀生之道,及雙親逝去,孤孑一人,生計無着。如今又功名不成,落魄而歸,愧立鄉畿,準備遠走他鄉去也。
轉眼舊曆已盡,三陽開泰,恰逢陽春。
那座舊宅終究無人問津,方慶隱銀兩堪堪花光,反而又欠了美娘不少的酒錢。那來吃酒的客人多取笑於他:舊宅賣了去,可算祖業已敗壞馨光;那讀得萬卷書畢竟又有什麼用處?
唯有美娘真誠相待,依然如故,而且好似愈加疼惜他一般。方慶隱心中自然明白,便是不宜點透。
那日,方慶隱又來到美娘的酒坊里,賒賬吃酒。才落座哩,就聽見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一副副十分氣憤的樣子。
原來前幾日,土地廟前來了個江湖棋士,自詡自擺下象棋殘局來,不曾逢到敵手,願以五比一之數來會對手。四面八方皆有來會的,竟無一人能敵,卻又把比數翻成十比一了。而且譚公子公映亦吃了大敗,遭了羞侮。那禿廝直道此地無人,明日則準備走了。
方慶隱聆耳聽得明白,不由憤怒衝天,便問道:“那棋士現在何處?我倒要會會他去!”
有個叫王二的剛要答話,就見門外低頭走進來一位五旬老者,肥矮,酒糟鼻,禿頭上僅余幾根銀髮,左肩上背着一副棋具和兩把木疊小杌,右肩上挎一條布搭褳。
進得店來,老者就擇了一個空位,放下物具,喚酒來吃。
卻趕巧哩:說曹操,曹操到,來的正是在土地廟前擺下象棋殘局的那位老者!
王二覷見,即伏貼在方慶隱耳邊嘀咕了一陣,退去。
方慶隱聽得明白,大步流星地走到老者的桌對面,掇開長櫈,坐下身來道:“聽說老人家棋藝精湛,會遍天下無敵手,小可倒想與你對弈兩局。”
老者斜乜了一眼,就把桌子上的竹筷筒推到一旁,取棋具打開來,又將搭鏈內一小袋銅板和細碎銀子盡數抖落在桌面,約有二三兩。
“這是老夫在此處贏的銀子,本是會友,無心帶走。你只須五錢碎銀,贏得一盤,就全數歸你。”老者道。
“這……”方慶隱頓時露出尷尬,“你老怎麼說這話,這象棋對弈本是雅事,又何必和銀子掛鈎在一起?”
“老夫就指望着擺棋式混口飯吃,誰有閑空和你說什麼雅事。你有錢,老夫便和你對三局;沒錢,你還是拉倒了吧。”老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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