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元夜
上元節的夜晚,是長安城一年中最繁華的夜晚。沒有宵禁,沒有巡夜的金吾衛,沒有響遍城中的催鼓聲……整整一夜,城中燈火通明,徹夜狂歡,整座城市,都彷彿被**燃燒一般的狂熱。
承天門城樓上,聖人揩着後宮嬪妃、文臣詩客,酒樂同歡,將整座城的美景盡收眼底。推杯換盞間,無數的應制詩朗聲誦出,被持筆內侍錄於宣紙,高懸於一旁的旗杆上,不出一個時辰,便會歌遍整座長安城。
“這些詩,到底不及蘇味道的那首: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可惜了,那般的人物……”硃筆勾畫,紅唇帶笑,鳳目中儘是飛揚的自信。從武皇一朝開始,上官婉兒就是以女兒之身評點無數詩人的詩詞文章。而此刻,少了武皇的壓制,她更似重獲新生,一舉一動無不帶着動人的魅力。
就連與她一半情敵一半盟友的韋后也不得不讚歎上官昭容的確是個美人。“最難得的,是還有這般才學。果然是天佑吾皇,才讓吾皇得了上官……”
不管她的感慨是真是假,上官婉兒都立刻投桃報李:“大家身邊有沒有我不重要,最緊要的是有姐姐這個賢內助,要是沒有姐姐,大家恐怕都不知要如何度過以後的歲月了。”
韋氏聞言,不禁淺笑,目光望向李顯儘是溫情。而李顯更是大笑着拉了韋氏與上官婉兒的手,感嘆道:“是老天眷顧,才送了你們這對姐妹到朕的身邊。”俯看滿城燈火,川流不息的人流,他臉上的笑容更盛:“有你們在朕身邊,朕再不羨尋常百姓天倫之樂……”
哪怕帝王之尊,金枝玉葉,仍有羨慕尋常百姓自由生活的時候。就如同現在治游於長街,漫步在花燈間的人群中,不知夾雜着多少簡裝而行的男男女女。
這一路走來,李持盈依稀見到些熟悉的面容,錯身而過,彼此微笑點頭便笑着分開,誰也不曾說破,卻都是在享受着這難得的平凡的歡愉。
這種時候,若也鮮衣怒馬,豪奴開道,未免就實在有些煞風景了。也只有這樣緩緩而行,笑看兩旁的花燈,聽着歡聲笑語,才是一樁美事。
起先,還甩開薛崇簡拉着她的手,可被他連抓了幾次后也就索性任由他那樣緊緊牽着。好在,象他們這樣十指相扣游於街市的男女不在少數,根本就未曾引起旁人的注目。
今夜,街上的女子特別多。常常是幾人一群,笑着指指點點,雀躍如鹿,又引來無數尋香而至的看花客圍於其後,嘻笑着搭訕。那些女子或是羞澀或是嬌媚應聲,總是激起無數笑聲。
知道這些女子都是宮中這次放出賞燈的,李持盈遠遠看見就笑着避過。回眸對薛崇簡笑道:“皇后倒也算做了一件好事,這些宮人難得有這樣的快活”
薛崇簡冷笑一聲,連看都不曾看過就道:“韋氏不過自大,以為自己真如太宗皇帝一樣聖明,竟也敢效仿行這等荒唐事。我看啊,這些宮人,十人中能有三、四人肯如約回宮,就不錯了。”
李持盈一笑,也不反駁,暗在心中思量若是這些宮人集體逃逸,倒也是有趣了。比起這個,之前韋氏硬把奶娘嫁給朝臣的荒唐事,倒也不算什麼了。
信手拿起身邊攤位上擺着的面具,她笑着舉在面前喚了一聲,在薛崇簡回過頭時又怪裏怪氣地叫了一聲,見他作出被嚇壞的模樣時才笑着挪開面具露出花樣的笑靨。
溫柔地望着她,薛崇簡在攤上細細挑撿,選了個半天選中一個面目猙獰如有鬼怪般的面具。“這個好,到時候我也可以效蘭陵王一樣戴着面具征戰沙場……”
李持盈目光微凝,放下手中的面具,又拿起一張崑崙奴面具戴在臉上后才正視着薛崇簡問道:“表哥想要去邊關打戰嗎?同那些吐蕃人?我聽說近來吐蕃人好象又有些不安分了……”
薛崇簡點頭:“那些吐蕃人何曾安分過?如今我大唐初復,他們心裏還有些念頭也是難免。等再過幾年,我大唐重複太宗雄風之時,他們就會伏地求饒,再奉聖人為‘天可汗’了”
聲音一頓,他看着默然無語的李持盈,忍不住伸出手去抓她臉上的面具:“不要戴着面具同我說話,這樣子,我好象是在和阿勒說話一樣。”望着面具后垂眉斂目,不言不語的面容,他靜了片刻才道:“元元,你不要擔心,就是我真去打仗,也不會有事的。你看,我是什麼人啊就算是出征,也是做大將軍,你看到哪個大將軍死在最前頭了……”
李持盈抿了抿唇,卻沒有笑出來。想了想,忽然抬起頭,低聲道:“若是表哥出征,也帶着我可好?我也想看看大漠是個什麼樣子……還想去看海,看山,看那些城鎮,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不同於長安城不同於她與他們的地方與故事,是隱在心底的**?望,讓她常常莫名地生出一種渴望與衝動。
薛崇簡一笑,丟開手裏的崑崙奴面具,拉着李持盈推開前面的人群,緩緩向行。
歡笑與叫好聲漸近,李持盈仰起頭來,便能看到遠處豎起的圍桿上相連着的鐵絲上,盈盈而行的紅衣少女。都說天下伎者盡出於宮廷,可事實上在民間仍有許多她之前未曾看過的把戲。就象這樣的雜耍之技,在宮中就不似民間這樣有趣。
正要擠進人群中,看得更清楚些,卻突覺身後一人輕輕撞了她一下。李持盈被撞得身子一晃,回過頭去便要喝斥出聲,還好及時醒起這是上元夜,身前身後的也不是她的奴婢。
斂去怒容,她回眸看着那個緊張無比的素衣少女,微微一笑:“不用怕,我不會罵你的。”
她雖是溫言勸慰,可不知為什麼,那少女竟是無法緩解緊張的情緒。咽着口水,突然手一伸硬把一封信塞進了李持盈手中。
李持盈一怔,也不看信,在少女轉身要走時立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柔聲問道:“是誰要你把這封信給我的?”
少女被她抓牢,又是緊張又是害怕,說話都帶了些哭腔:“縣主,不是奴婢……”
挑起眉,李持盈眼中現出一絲厲色,可聲音卻仍是溫柔:“你只要把事實告訴我就好了,我不會叫人責罰你的。”
咽了下口水,少女不自覺地把目光轉向遠處。李持盈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卻根本什麼都沒有看到。聽到少女哭道:“是一個寺人給我的,我真的不知道……”
淡淡一笑,李持盈鬆開手,任少女倉惶逃離,這才拉了薛崇簡尋了處安靜的地方,拆開那封沒有上下款的信。
筆跡也是陌生的,甚至是刻意寫得粗劣。可不知為什麼,李持盈一展開信就突然想起了白天曾遠遠望着她的高力士。
“吐蕃?”挑起眉來,她是越看越心驚,越看越生氣。
與吐蕃之爭,從古至今,就沒有休止過。就是年前,邊鎮還紛爭不亂。如今鋒煙未散,吐蕃就已經來信,娶唐室公主結秦晉之好。這樣的事情倒也不算出奇,可讓李持盈沒有想到的,安樂竟然在李顯面前直接就提了她的名字想讓她這個縣主遠嫁吐蕃。
“安樂實在是太過份了”從李持盈手中接過信,薛崇簡只粗粗看了一遍,就立刻揉碎了手中的信,直接吼了起來:“我這就去找她和親?她這個堂堂大唐公主,怎麼不自己去和親呢”
“表哥”及時拉走暴怒的薛崇簡,李持盈壓下心頭不悅。淡淡道:“你不用這麼生氣,就算安樂這樣提議了,聖人也未必會真箇答應的。且不說別的,就是我阿爺也不肯的……”她沒有說得太明,可薛崇簡卻立刻笑了起來:“說得不錯,四舅父那麼寵你,怎麼敢答應讓你和親土蕃呢”
雖然李旦行事低調,可身份、地位和從不張揚出的勢力都擺在那裏。就算是李顯,也不可能毫無顧忌地逼迫於她。可是,如果真是阿爺撕破了臉皮斷然拒絕,似乎也不是太好。
仔細想了想,李持盈歉然低語:“表哥,你莫要惱我……”
薛崇簡聞言,不解地望着李持盈,一時不能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要這樣說話。李持盈也不解釋,只拉着他大笑着擠進人群……
今夜,且拋開一切煩惱,只為上元繁華之夜而歡笑吧
她在心裏默念着,可抬頭望着薛崇簡臉上燦爛的笑容,卻到底心中有些心酸。可惜了,之前才答應了表哥不會出家作女冠的。不過一夜,便要反悔了……
“表哥,我知道你的好,你也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吧?”哪怕是我失言了。可,就是姑母不也曾出家為冠嗎?我今日效仿她避禍為冠,他日也不是不能還俗的……
可不知為什麼,心裏作如此想了,卻仍覺忐忑不安。彷彿,她正在漸漸遠離面前這個笑容燦爛,目光溫柔的男子……
燈火燦爛,遠處不知誰家絲竹悠揚。身邊儘是歡聲笑語,燦爛笑顏,可她卻心中揣揣,竟是這樣無法安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