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枕戈飲膽
孫劉聯軍長途跋涉,傍晚時分,先鋒部隊悉數駐入赤壁處,士兵疲憊自不必說,據探報稱,周瑜下部還因為紮營位置與劉備下部發生了衝突,曹仁聞之哈哈大笑不止,命一隊嫡系做好準備,待夜半對岸士兵沉入睡夢時便大舉進攻,甚至揚言今夜便要全殲聯軍。
是日乃臘月朔日,不見星月,四更天,江上起了濃濃的水霧,赤壁之南,岸上的營房與橫亘於江面的艦船皆陷入了睡夢中,周瑜帳下與劉備帳下皆只剩寥寥數隊巡邏士兵,且互相不通氣,各自為政,好似坐實了不睦傳聞,一切表象皆在向曹軍傳遞,此時正是奇襲佳期。
曹仁見此,不願錯失良機,立即派出數隊艦船,一萬餘眾,不點火叢,悄無聲息地乘着濃霧向赤壁南岸駛去。
但曹仁有所不知的是,這一切皆在周瑜意料之中,他一直坐在起居帳內,等待曹軍的消息。再有半個時辰,啟明星便將出現在天幕上,此時正是夜幕最深沉之際,曹軍若要偷襲,必當選擇此時。
果不出其然,一陣尖銳的哨聲劃破寧靜的夜,周瑜霍地起身,大步走出帳去。方才還沉在一片漆黑夜色的營房登時燈火通明,呂蒙與凌統已帶兩千餘江東子弟登上艨艟,齊齊向周瑜一禮。
得到周瑜首肯后,他們立即驅船駛入滾滾濃霧之中,與來犯曹軍相遇。
凌統自不必說,承襲於父親凌操,無比驍勇,呂蒙亦為了此戰刻苦操練,兩千將士同仇敵愾,於顛簸艦船之上如履平地,相較之下,曹仁的水軍則顯得十分笨拙,被周瑜下部當頭棒喝,未幾便敗下陣來,倉皇逃回了江北岸去。
翌日晨起,整座軍營皆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本以為曹軍盛勢實難相抗,未曾想在周瑜的指揮下初戰便是大捷。小喬昨夜睡得香甜,根本不知周瑜竟半夜三更偷偷打仗去了,此時歡悅之餘心下惴惴,說不出的複雜,但左等右等,也不見周瑜回來,她只好問花蝴蝶似的在營中穿梭招搖的呂蒙道:“周郎哪去了?”
呂蒙見是小喬,忙斂了嬉笑之色,拱手禮道:“啊,喬夫人,都督一早尋程公去了。”
此一戰程普為周瑜的副將,討論軍機自然沒什麼稀奇,但稀奇的是,程普有些倚老賣老,對周瑜凌駕於自己之上不大服氣,私下不大愛與周瑜打照面。這一大早的,周瑜專程去尋他,到底又為了什麼呢?
滾滾江水旁,周瑜負手望着對岸曹軍的艦船,若有所思。如今時令已是極寒,對岸村落聽聞有疫病爆發,若真如此,則曹軍必不可免,他臨出征前,與孫權所說之事,便這般一一應驗了。
“不知周都督尋程某來,所為何事?”
聽聞程普來了,周瑜斂了神色,轉身笑道:“這幾日公瑾欲出門一趟,軍中大小事宜,便暫托程公了。”
昨夜雖勝,但強敵在側,戰事吃緊,周瑜此時竟要出門去,不由惹得程普心生不快:“周都督欲往何處去?”
周瑜指了指寬江對岸,沒有言聲。程普更加驚詫:“烏林?昨夜雖小勝,但曹軍大批主力正駐紮烏林,若是貿然前去……”
忽然間,天邊傳來一聲鳥鳴,程普循聲望去,只見那鳥長翅鱗羽,嘔啞叫着,振翅而飛,須臾就消失在了九重天下。
程普眸色不由一凜,花白鬍須顫抖着,良響沒有言語。他雖從未與那怪鳥交手,卻也知道其威力,他側目看着眼前俊逸絕倫的儒生,心頭微震。
從前孫策在世之時,他始終想不明白,那樣剛武不阿之人,為何會與這儒生模樣的孩子這般交好。經過數次大戰,他終於看出,周瑜行軍之武烈,可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膽識韜略亦是當世之傑,可那能操縱怪鳥之人卑劣無比,孤軍深入烏林更是深涉險境,敵明我暗,當真可以順遂如願嗎?
還不等程普發問,便聽周瑜負手嘆道:“程公也看到了,有位故人,已至烏林,公瑾需得前去相會,這幾日便要先辛苦程公了。”
“經過昨夜大勝,曹軍暫時不會再攻來,即便如此,我程德謀亦會守好此處,還請……周都督務必擅自珍重,早日破敵回還。”
小喬知道周瑜一夜未歇,刻意煮了溫粥在帳里等候,哪知等了半晌,周瑜沒有回來,自己卻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周瑜終於回來了,要將這瘦削的小人兒抱回榻上。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小喬抬起纖瘦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他的薄唇堪堪落在她的櫻唇上。沒有片刻猶疑,周瑜便將這一吻加深,無限悱惻纏綿,小喬不自勝之際,方輕輕將他推開:“真是的,大半夜瞞着人家去打仗,一大早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所破不過三兩百艘艦船,連阿蒙都說不過癮,哪裏能攪擾了夫人安睡呢。”周瑜將小喬煮的清粥盛入碗盞,細細攪動,輕輕喝了起來,“這幾日我要出去一趟,夫人便安心在這裏等我,最多十日,為夫便會回來了。”
“你要去哪?”
“烏林以西,”周瑜知道,欺瞞只能讓小喬更加擔心,照實說道,“烏林以西有處大湖,近來黑鴆頻現,為夫需得去看看,方能放心。”
小喬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小手一顫,差點跌了碗盞,她極力穩住情緒,久久才道:“我也去。”
周瑜好言勸道:“你不必擔心,為夫已有良計,不會為了殺那長木修而犯險的。”
話雖如是說,但小喬知道,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周瑜便會盡千萬分的努力,她抿着櫻唇道:“我自知幫不上什麼忙,但若是我在,長木修……也許會更孤注一擲。”
“我周公瑾,難道需要自己的女人以身做餌嗎?”周瑜拂過小喬嬌美的小臉,神色極度端然,“琬兒,我說過,全天下除了你,我不會輸給任何人……這句話並非當年為了讓你嫁與我而隨口混說,長木修根本傷不到我分毫,你且放寬心,乖乖在這裏等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公瑾智謀無雙,但我也是江東的女兒,也想為江東盡一份力……曹賊近十倍於我,若是我一道去了,能讓長木修放鬆兩分警惕,少廢一兵一卒,豈不是對後面的戰事有所裨益嗎?”小喬鑽在周瑜懷中,半撒嬌半哄道,“哪裏是要你的女人去以身做餌,是我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你嘛。”
成婚數載,這可是小喬第一次喚他“公瑾”,周瑜自知不敵,那句“唯獨會輸給你”果然是真的,何況她獨自待在營房裏,確實也令他多少不放心,周瑜撫了撫小喬的小腦瓜,無奈道:“行軍辛苦,你的身子嬌弱,若是覺得不適,萬不要逞強。”
見周瑜答應了,小喬十足歡喜,即刻起身收拾行囊去了。
所謂的烏林乃是長江邊上一片綿延不絕的丘陵地帶,與長江南岸的赤壁隔江對望,曹操的大營正位於此處。
數日後的某個夜裏,周瑜率數百人敢死隊悄然從大江彎道處渡水而去,於烏林以西四十里大湖湖畔處紮營,他登上附近的高山,登高臨下,吹起笛來,頃刻間,數千隻飛鳥從茂密林間鑽出,摶飛嘶鳴,將本就黑涔涔的夜幕壓得愈發深邃。
密林深處,有一人聽到周瑜的笛聲,從簡陋的棚帳中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長木修。操縱怪鳥本是黃巾的獨門秘訣,當今世上除了他,便只有擅音律的周瑜模仿學來。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沒想到周瑜竟發覺了“影刺客”的存在,並有膽量渡過江來。長木修看着山崗上那個不慎明晰的身影,思量着是否有什麼陷阱。
就在這時,笛聲停了,鳥獸俱散,淺淺的月色下,一個裊娜的身影出現在周瑜身側,兩相依偎,不必說,正是小喬。
看到小喬,長木修身子一震,忍了又忍,卻終於還是紅了眼眶。雖然看不清面龐,她的身姿一如少女時,而自己對她的情義,亦未有分毫改變。
長木修不再猶疑,亦不再去想是否向曹操稟報,打算今夜便悄然泅渡過湖,暗殺周瑜,周瑜一死,孫劉聯軍必定不戰而退,封侯拜相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終於能得到小喬了。
夜半時分,長木修換做一襲黑衣蒙面之裝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寬闊的湖面中。
十二月的湖水,極度冰冷刺骨。長木修左臂有傷,不得不花費比預想更多的體力用於泅渡,三十丈、二十丈、十丈……長木修自覺可以登岸,落下拍水的雙腳,想要踩住堅實的前灘,卻未料到踩住了一團奇怪的東西。長木修納悶不已,正欲掙扎,雙腿立刻被牢牢纏住,不得脫身。
“都督真是有遠見,說會有老鼠渡湖,讓我等在這布下漁網陷阱,還不到兩個時辰便捉了個大的!”湖畔邊,呂蒙與太史慈嬉笑着顯出身形,緊接着,周瑜與小喬相攜走上前來,他們身後正是數百將士,眾人皆冷冷盯着長木修,好似真的望着一隻令人無比厭惡的碩鼠。
長木修被河岸底部的漁網纏住了雙腿,整個人動彈不得,只能任憑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他僅露出水面半個頭的腦袋上,不住的嗆水,即便如此,他依舊浪笑着:“周公瑾,我殺了孫伯符,你一定特別恨我吧,所以才不惜七八年佈局來給我設下這樣一個陷阱,為了引我上鉤。但是周公瑾,即便如今我死的再慘,孫伯符亦是回不來了,而為他復仇的你,又與你深惡痛絕的我有什麼區別?”
周瑜雲淡風輕一笑,回道:“提及伯符,你配嗎?太史公曾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伯符雖然走了八年,但依舊有人日夜想着他,江東百姓亦懷念他……而你呢?連你的胞姐,在此一役前都被你下手殺害,你還有何人性可言?孫破虜將軍當年絞殺黃巾軍,殺了你父親,卻保護了百萬黎民免於黃巾之害,你用卑劣手段,擄騙老幼,害了伯符,不過是連你父親你伯父尚不如的陰鷙小人,又有什麼值得我周公瑾來憎惡的。”
長木修自知不久於人世,見激怒周瑜未果,便將目光轉向小喬:“婉兒,你可知道,我這手臂正是當年為了救你,才斷了手筋。若非斷了手筋,方才我不會游得那麼慢,此時此刻便不會成為周公瑾的階下囚……婉兒,我有多愛你,此時便有多恨你!你可還記得,你曾答應過我,若是有一瞬想起我,便不會嫁給周公瑾。可是你非但嫁給了他,還為他生兒育女,你可知道我心底的恨!我想孫伯符死,但我更想周公瑾死,婉兒……欠我的,來世還我!”
小喬方才一直不言不語,刻意不去看長木修,此時卻不得不出聲,她的小手牢牢抓着周瑜的大手,抬起清澈明麗的雙眸,三分羞,七分篤信道:“說來也奇了,跟身側這個人在一處,我真的一瞬也想不起任何人,又哪裏是騙了你……長木修,啊,不,或許我當叫你張修罷,我夫君說得對,你是十惡不赦之徒,只是我先前識人不清,還將你當朋友,簡直是瘋魔了。你不配提及我姐夫,更不配恨周郎……你只是……自作自受罷了……”
不知是湖水太冷,還是小喬的話擊潰了他,長木修渾身顫抖不止,他拼盡全力一躍,將頭探出水面半寸,以舌為弓發出了一顆毒釘,大力射向周瑜。旁側的太史慈一橫長刀,鏗鏘一聲,便將那毒釘擋了下來,他邊收刀邊罵道:“早就知道癩蛤蟆會吐泡,真是腌臢!”
長木修越用力,便越被漁網拖入湖底,眼見他從高聲叫罵掙扎,到漸漸沒了氣力,逐漸沉在了深深的湖底。
周瑜不忍讓小喬看這些,扳過她的身子,讓她背對着湖面,一直牢牢牽着她的雙手。不知過了多久,呂蒙前來報道:“都督,癩蛤蟆死透了,可要把他的腦袋削下來,祭奠在討逆將軍墓前?”
“不必了,他不配。”周瑜語氣一如方才,淡淡的,波瀾不驚,“喬夫人時常去陪伴伯符,若是看到這東西嚇到豈不是不好,趕緊處理了便是。陰毒之人既除,我們也當早些趕回去,準備與曹賊一決雌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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