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九章

(卷五) 第九章

再次醒來時竹子的病房裏空無一人,他意識模糊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幾月幾號,起身後,他感覺一陣口渴,本能性要喝床頭柜上的那杯水,喝完后,他發現玻璃杯下面壓着一張紙條,裏面是父母的留言。

‘竹子,情感之事誰都會遇到,明理之人不會糾結於過往,爸媽相信你的衝動並非存心,你的事情我們已經跟院長說了,他們會重視,希望你友善配合早日康復,儘快回歸社會。’

竹子沉默片刻坐在床頭,望見五六米遠的垃圾桶后他把留言紙揉成團以拋物線形式扔了過去,結果沒中。

正在這時,房門打開“你醒了。”那三四十歲禿頂的醫生走了進來“你好,我姓蔣,是你的精神主治醫生”蔣醫生微笑地把手伸手過去想要跟竹子握手,竹子沒握,他兩手撐着床邊緣微微低頭眨巴着眼【我沒精神病】他不想說這沒用的話“我待在醫院已經幾天了?”

“算今天的話,是第三天。”

【已經這麼久了…那雨潔】“我想知道,我的手機去哪兒了?”

“您需要手機,是想要幹什麼呢?”

“我要打電話”

“給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人打電話嗎?”蔣醫生微笑和藹地問,那態度感覺就像是在對一個智障,竹子很清楚這是一個測試患者是否還是精神病的陷阱“不是”他輕聲撒謊“我只是想要~看看微信,上上網…”

“可你剛才才說要打電話”

“我隨便說說,只是口誤。”

蔣醫生咳嗽一聲笑容消失“竹子,你想要快點離開的心情我非常能夠理解”他很認真地說“但現在唯一能讓你快點離開的辦法就是痊癒你的精神,你需要配合,而配合的第一要素就是不要說謊,比較誠信才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基礎,你說是嗎?”

竹子低下頭。

“那關於另一個平行世界的通電話,那個叫雨潔的姑娘,你有什麼解釋嗎?”

“我——”竹子搖了搖頭“我沒有解釋…”

“我們在你的手機里找到了她的通訊電話,回撥后顯示關機”蔣醫生這話提起了竹子興趣,竹子眼前一亮但又迅速黯淡,醫生繼續“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白鴉城電話號碼,根本不可能是什麼來自另一個世界,這點你也很清楚,對么?”

竹子嘆了口氣,他不想回答但自知不得不回答,他只能說出醫生想要的答案“對…”他悲傷地妥協。

“你一直都知道她是假的,對么?”

“我——”竹子鼻子一酸“對…”

“這是典型的偏執型妄想症”醫生得出結論“但兩管藥劑后,你大腦顯然清醒了很多,不過仍然需要住院觀察——不錯”醫生寫了些文字“你的現實邏輯還沒有收到損害,屬於輕度精神創傷,只要繼續配合,相信你很快就會出院的。”

竹子的嘴張張合合,他說不出話來“我現在能~拿回我的手機嗎?”

醫生彎腰撿起竹子剛才扔掉的父母留言紙,將其輕輕丟進垃圾桶中,而後,他扶了下眼鏡,鏡片在灑進窗內的陽光下變得純白“現在還不行”他說“你的手機是你精神妄想的提醒品,在你沒徹底康復前還不能還給你。”

【我去你媽的臭傻逼】“那——”他壓抑自己的情緒,否則又要挨針“怎麼才能證明我康復了呢?”

“時間,以及你的配合”說著,蔣醫生離開了這裏,孤留竹子一人停在原地。

透過醫院的玻璃窗他看向外面的風景,在他記憶裏面,精神病院應該是一群瘋子所呆的地方…然而,透過窗子看外面花園行走的病人,他發現這些人看上去跟普通人一樣,只是穿着病服在醫護人員的陪伴下散着步。

竹子抹了抹脖子上已經癒合的針眼陷入無盡的迷茫,瞳孔縮放,他望見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恍惚中,感覺也有雨潔的影子。

漫漫沉思之後,他對自己的倒影和雨潔的幻象自言自語“你已經輸了”他的臉向左右搖了搖,而後,他發出了一聲輕膩無比的嘲笑“你無法殺死它,它會輕而易舉地摧毀你所珍惜的東西和你所努力的一切,而你無法改變,你的所有努力在它面前都是徹底的徒勞…”他摸着玻璃窗,想要撫摸鏡中人的臉,但觸摸的僅有冰冷的窗面【什麼我命由我不由天,什麼逆天改命,假的…都是假的】他向那名叫‘生活’的黑影低下了頭“對不起…”他的情緒奔涌而出,他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敗者彎下腰蜷縮在地,他擦着自己的淚“雨潔~對不起…我找不到你了,我又把你弄丟了,我這次不能帶你回家…我找不到你了…我…食言了…”他猛地抽泣一下好換口氣“但我仍然相信你是真實存在的…請你原諒我好不好…”

無人回應,這次沒有任何奇迹,長久無比的寂靜下,他孤獨地呆在這病房中…

每到飯點護士會將標準餐盒用推車送過來,緊接着醫生會時不時地對他精神問卷測試,就這樣過了兩天後,他又被邀進了一個特殊的治療室中,竹子按要求坐在了插滿管子的椅子上,他就像受刑一樣手腳被捆住,這次他很聰明地沒有選擇反抗。

緊接着工作人員把網格頭套罩在他腦袋上,頭罩上無數管線就跟電極一樣壓在竹子頭皮上,他談不上害怕,已經麻木。

好在並沒有任何不適,一番測試結束后,醫生拿着結果標單看了看,略微放心地點了下頭“患者大腦各項指標趨向穩定,都已在標準值內。”

“那我~可以回家了嗎?”他眼中閃爍出一絲希望。

“不行。”這份希望被掐滅了,醫生替竹子惋惜“你還需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才行,這是按相關規定必須要執行的,希望你能配合。”

“我配合”他無力地說“我一定…配合…那…我想知道~我的手機…”

“你的私人物品我們會保管好的,我可以直接告訴你那手機就在我們大廳服務台,不會有任何事,在你出院的那天,我們會交給你,但在此之前,還希望你能理解。”

“我——”他抿着嘴把髒話咽下去,轉而嘴角微微上揚,點了下頭,眼中閃爍着虛假的認可“我理解~我都理解。”

從那天開始他被允許在醫院裏有自由散步的權利,白鴉精神康復中心這裏有美妙的人工淺湖和園林般的花園,它們的治療規則很易懂,剛入院的精神病人會在監控下進行治療,治療得當確定已經比較正常后,這些病人們還不能立刻出院,需要有一小段的留院觀察時期,這段時期簡單理解就是讓病人把醫院當成自己家隨便生活一下。

在這留院期間,竹子無聊得很,他特別想要回自己的手機給雨潔打電話——而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不能給她打電話,好歹拿手機上上網也好啊,他們這代人已經習慣了手機和網絡,突然抽走還真的不適應,總感覺生活少了點什麼。

起先他找到兩個在花園裏下棋的病人,竹子撓着頭看他們下棋,卻隱隱約約地發現情況不對勁——這兩人下棋根本不按象棋規則去走,都是憑着性子胡來,而且兩人還下得有滋有味,相互聊天也是前言不搭后語,竹子索性也就離開。

而後,在那人工淺湖那邊,他還看到一個正在釣魚的老人,這水深度還不到半米能有什麼魚?並且竹子還發現老人魚竿上沒有餌,只有一根白白的繩線落在水裏,竹子看他神態慈祥並不瘋狂,便搭在他身旁的扶手上好心詢問“您是在釣魚嗎?”

老人繼續盯着湖中‘魚餌’,在竹子要離開時他輕輕開口“沒有餌就不能釣魚嗎?”

竹子皺着眉停下腳步,投去不理解的目光。

“釣魚的目地在於修身養性,不在於患得患失,世人都在想着釣到大魚,而我就敢於釣不可能上鉤的魚,小夥子——你說,我這算不算釣魚呢?”

竹子感覺這老人說話有道理,但又隱隱約約感覺不是那麼回事,在他意識到自己要被老人的邏輯陷進去時及時脫身離開,否則他真就擔心自己可能會被同化、會被逼成一個精神病。

幾天交流下來,竹子認識了這些精神病里比較正常的一位,那是一個滿頭波浪長發個子一米六五體重一百六十五的中年胖子,他名字逗得很,叫熊不白,他自己解釋了這個名字的來歷-他爸姓熊他媽姓白,然而他媽祖傳有癌症基因,祖上好多人都得了癌症,他爸生下他后就想破癌症魔咒,於是給他取名叫‘不白’,示意‘沒有白家基因。’

這名字好像還真有用,熊不白自己說了,他媽那邊沒人能活過四十歲,而他今年都四十四了,身體還好得很。

熊不白的樣子看上去就很像個不聰明的人,他兩個眼睛瞳向不統一,左右分散,然事實上他就是因為‘太聰明’才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入院前他是個大學音樂老師,同時還是個社會學家,對哲學也有一定涉獵,在給學生上音樂課時他上着上着就開始劍走偏鋒不談音樂,滔滔不絕地開始說學生根本聽不懂的哲學、社會學話題,而且一講就停不下來直接就是兩三個小時,這事被學生反映到學校里後學校領導找他進行談話,然而他又跟領導上起了課,他語速很快邏輯複雜,加上那眼神…所以就被判定為了精神病,被送到了這裏。

現在,經過幾年的治療,熊不白已經逐漸恢復過來,醫生告訴竹子這傢伙起先跟誰都上課,沒人聽得懂他到底想說什麼。

竹子之所以認識他,主要還是因為他在醫院裏有一架鋼琴,音樂也是藝術,而且熊不白很熱情教竹子怎麼彈曲子,經過簡單訓練后,竹子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可以把‘生日快樂歌’慢慢地彈出來,熊不白笑着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緊接着,熊不白逐漸認識竹子后也跟講了一些道理“你知道《菊與刀》這本書嗎?”

竹子眨巴了幾下眼,搖頭,他認真地盯着熊不白會講什麼。“這本書是比較著名的,研究日本國民性的書,它充分解釋了為什麼日本民眾會有謙卑和善和生性鬥狠的兩面性,當然我現在想說的不是菊與刀所揭示的日本,我想說的是,這種兩面矛盾性在中國現在國民身上也有很濃厚的體現”熊不白好像突然又‘發作’了“中國當代民眾也有兩面矛盾性,當然我們的矛盾跟日本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矛盾在於,一方面,中國民眾喜愛勵志文化、心靈雞湯和成功學的書,任何調查都會揭示這一點,勵志雞湯和成功學的書籍在中國當代是非常火爆的這點毋庸置疑,然而——”他手轉了一下“還有另一完全對立的矛盾方面——你發現沒有,中國當代民眾對於喪文化,也就是那個頹廢文化也非常地鍾愛,有句話比較著名你肯定聽過,叫‘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出自太宰治《人間失格》,喪文化整體宣揚的就是生活徒勞努力無用,態度極為消極”他越說越激動“所以你就發現了奇怪的一點沒?中國當代的兩面矛盾就在於——勵志文化和喪文化在年輕人身上的同時並存!那這又是什麼導致的呢?初步簡單來說的話,我個人覺得,這個跟中國本世紀快速發展所帶來的巨大貧富差距有很大關係,因為時代的機遇,所以很多年輕人都發現身邊有很多白手起家身價千萬的成功人士,所以這給了他們希望給了他們效仿的榜樣——我們必須承認的是的確有那麼些人是因此通過努力成功了,然而,巨大貧富差距所帶來了鴻溝也讓絕大多數人成了時代的屍骸,埋沒在名為‘大國崛起’的沙場上,他們因家庭與學校教育的雙重缺失而在燈火繁茂的都市裏丟失了自己的靈魂和目標,終日變得渾渾噩噩宛若傀儡,不管是白鴉的白鴉大神還是深圳的三和大神們都是血淋淋的例子。”

“行了行了行了!”一個女醫生走了過來制止了熊不白的繼續發揮“你也可以了,別說了。”而後他拍了拍竹子的肩,原來主要是來找竹子的“你,竹子,有個人來探望你了。”

竹子腦袋轉向那醫生,茫然而問“有人探望我?誰?”

“我不清楚”醫生如實告知“我只知道是個很年輕的姑娘,還挺好看的。”

【我沒有什麼年輕姑娘是朋友啊…】他撓了撓頭“額…她專程來找我的么?”

“沒錯,她頭髮是白的,嗯——一進來就問你在哪兒要找你”

“白頭髮?”竹子心頭一驚【不可能吧,怎麼會?這也太——】“那她——眼睛是什麼顏色呢?”竹子壓抑着情緒保險着問。

“眼睛~?”醫生回憶“不知道啊,她戴了個墨鏡所以沒看到,但她人看上去還挺着急,現在呢就在大廳坐着——誒,你別著急,別跑,慢點別摔着!剛拖過的地很滑的!那人就在那邊等你呢!”望着竹子快速奔跑的離開的背影,醫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小夥子~到底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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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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