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步步錯(一)
宣統二年春末,嘉定府樂山縣。
二月份時同盟會革命黨行動猖獗,秦炳、程德藩等數百人分路奪取嘉定童家場等處團練局槍彈,發動了歷史留名的“川南嘉定起義”。
革命黨雖然被早有戒備的朝廷兵馬逼得改赴屏山,此次起義還是讓嘉定府城的氣氛繃緊。
嘉定府城樂山縣,作為一府政治中心,事情過去兩個月,街上的行人都彷彿依舊少幾分。
樂山縣位於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交匯處,史稱“天下風光在蜀,蜀之勝曰嘉州”,本是山川秀髮,商賈喧闐之所,受到革命黨事件衝擊,那些商人們也不得不縮着腦袋,被縣衙抓住了又會有巧立名目的“攤派”。
峨眉山茶,金口河的烏天麻,這些都是樂山本地的名產品。不過這年月,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消弱,政令不通,天南地北做生意的商人們行事不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採茶為生的當地人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四月初,茶工們吃住都在山上,忙碌幾天為的就是為了最值錢的“明前茶”。
明前茶是清明節前採制的茶葉。
華夏人將一年分為二十四節氣,在驚蟄和春分后,茶樹開始發新芽,到了“清明”前這部分新芽既可以採收。由於清明前氣溫普遍較低,發芽數量有限,茶葉生長速度慢,能達到採摘標準的產量很少,物以稀為貴,峨眉山茶中的“明前茶”一向為客商所追捧。
都說明前西湖龍井貴,峨眉山茶集川蜀山水精華,芽葉細嫩,色翠香幽,不如明前龍井精貴,卻另有一種山茶的野趣,並不愁銷路。
樂山縣城南面有條長街,巷子既窄且長,十幾米的彎曲街道,倒擠了有百來戶人家,是縣城出了名的貧民聚集地。
臨街的一樓都是店面,木板一張張卸開,大小不過十平方米的店鋪就露出全貌,鋪子最裏面通常會有一條只供人通行的狹長甬道,走過昏暗的甬道,天井泄下微光,後面才是真正的住所。
兩層樓的小四合院圍着天井,算上半人高的閣樓,也不過是八間房,卻住着三戶共十四口人。
這家人姓舒,因家中老母尚在,三兄弟並未分家,一家老小全擠在老屋中。老屋前的鋪子開了魔芋豆腐店,是舒老大帶着一家老小在經營。
魔芋容易種活,郊區到處都有,樂山雪魔芋遠近聞名,舒家的豆腐店開在貧民街上,正對應了同樣貧困的百來戶人家的需求,收入也就混個溫飽。
早上四五點鐘,天還沒亮徹底,星月之光猶在,舒家的人已經起床了。
小天井角落中放了一個大石磨,藉著月光,舒老大正在推磨。切成塊的魔芋放進石磨中,隨着舒老大的手臂不住揮動,深灰粘稠的魔芋汁水順着磨盤口流到大木桶里。
“三妮子,端水端到哪裏去了嘛?魔芋汁都要稠得點不出豆腐咯!”
“哎,來了!”
水井邊上冒出一顆小腦袋,紅繩子扎了兩個小辮兒,滿臉都是黑灰,看上去才五、六歲光景的女娃。
她費力從井裏拉出小半桶水,端着木桶往石磨處移去。
舒老大瞧她小胳膊小腿兒端着一盆水走一步顛一半的樣子的確不像話,一邊抹汗,一邊衝著堂屋裏喊:“她伯娘,你快出來幫把手!”
一個皮膚白皙的婦人拉開門,將洗臉水潑了,扶着門框冷笑:“老娘還要服侍你家幾個老小,可惜沒掌第三隻手,呸,就有那種沒手沒腳的懶貨,看得慣她侄女做活!”
婦人指桑罵槐,把舒老大說得啞口無言。
她倒不是衝著小女娃,而是左邊屋子的舒老二家。
舒家三兄弟未分家,舒老大兩口子經營着魔芋豆腐店,舒老二則有一手木工活,平日裏早出晚歸,在縣城一家鋪子裏做活。舒老三娶了一個茶女為妻,清明正是採茶的時機,兩口子都住在峨眉山的茶園裏,將六歲的女兒扔在家裏由老母照料。
舒大嫂指桑罵槐說的就是二嫂,舒老二還要賺錢供家用,舒二嫂纏着三寸金蓮尖尖小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舒大嫂看妯娌不順眼很久了。
“大爹,我能端水的。”
小女娃終於將木盆挪到了磨盤旁,小小年紀知道家中時常爭吵,趕緊表示自己能幹活。
舒老大從侄女手裏接過木盆,摸了摸她腦袋,嘆了口氣將水倒入魔芋中。
世道不好,賺錢不容易,舒家本來就窮,一家老小擠在小院子裏,生活中有摩擦,哪家哪戶都時常有爭吵。
他有啥辦法,只能怪自己身為長子不能撐起門戶,既不能給老婆孩子過好日子,又沒辦法拉扯兄弟家,最可憐是夾在大伯娘和二伯娘中的小侄女,因爹媽常年離家,沒少受夾板氣。
舒老大擦了汗,一鼓作氣將魔芋磨完。
勤快的小侄女又幫着燒火,等天光透亮,魔芋豆腐也出鍋成形擺到了店裏。
清明祭祖,窮人家也要勒緊褲帶買只雞或者一塊肉去給祖宗上墳。祖宗“享用”完了,雞或肉都要留給自家人吃的,少不得要來舒家買兩塊魔芋豆腐回去紅燒着吃,所以今天舒家豆腐鋪子生意格外好。
舒大嫂看着店,舒老大連做了兩鍋豆腐不到正午就賣光了。
一直忙到晌午,舒家的磨盤終於有了空閑。
清明要吃清明耙,用清明菜壓出來的水泡糯米,磨成米漿瀝干,再用糯米團包了肉餡兒,外面用柚子葉裹了上籠蒸,非常美味。
舒家忙着生意,才開始蒸清明耙,等熱乎乎的清明耙出籠,已經是吃晚飯時分。跑了一天腿的三妮頭終於可以休息,坐在灶台下燒火,小腳二嬸塞給她一塊清明耙,顧不上燙嘴,三妮小口小口咬着清明耙,肉香和柚子葉的清香,以及清明菜的微微苦澀,吃在嘴裏,三妮幸福得眼睛眯起來。
說是六歲,實際上她是光緒三十二年生的,六歲算的是虛歲。
天色全黑后,舒大嫂點了豆油燈,舒老太扶着樓梯下來吃飯。在縣城裏做工的舒老二也回家了,舒家十四口人,舒老大家就有四個孩子,舒老二家兩個孩子,三妮家就她一個獨女,在茶園做工的舒老三夫妻將獨女丟給舒老太,老太卻是個重男輕女的奶奶,三妮的日子當然不好過。
一家人里,就只有老實的大伯爹,和裹了小腳常常被人舒大嫂罵的二伯娘還算照顧三妮。
飯菜擺上桌,舒家人沒有田地,平時捨不得買菜,今天清明節家家吃肉,舒老大家兩個十幾歲的男孩兒到河裏釣了幾條大鯉魚回來,又在郊外菜地里順了蘿蔔和韭菜,舒二嫂巧手煎炸,收拾出幾樣菜。
一大盆豆瓣紅燒魚,一碗雞蛋炒韭菜,一盆蘿蔔和魔芋豆腐燒得豬大腸。
菜色豐富,半大孩子吃窮老子,看着幾個孫子們大口吃菜刨飯,舒老太笑眯眯嚼着蘿蔔塊,覺得有滋有味。
三妮眼巴巴望着魚肉,舒二嫂順手夾了一塊魚刺最少的肚子肉給她,惹來舒老太刀子樣的眼神。
“小孩子吃不吃又咋啦,都不曉得讓着哥哥們,他們在竄個子長身體,不能虧了他們!”
三妮被奶奶一瞪,碗裏的魚肉不敢吞下去。
“人家爹媽又不是沒往家裏捎錢,女娃子吃塊魚肉都有的說……”舒二嫂看不慣舒老太重男輕女,因為她生的也是兩個女兒。
生女兒的媳婦就沒地位,連帶舒老二和舒老三都被舒老太壓着不能分家。兩個伯爹一起供養舒老大家的四個小子,舒大嫂還要時常指桑罵槐,所以二嫂是和老三家站在一隊的,時常護着三妮。
舒老太正要罵二兒媳婦不孝順,舒家鋪子的門板被人拍得砰砰砰作響。
“舒大娘,在家不?!”
“開門,舒大娘,你家老三出事啦!”
三妮捧着碗,小心翼翼吞咽着二伯娘夾給她的魚肉。年紀小腦子慢,她一時還沒辦法將敲門人口中的“老三”和她父親聯繫起來。
舒老太啪一聲拍掉三妮的筷子:“獃頭獃腦,還不快去開門,看哈你爹出啥事了。”
“哦。”三妮擱下碗,打開了鋪子小門。
藉著月光,三妮發現豆腐店門前已經圍了一圈人,大多數是街上的鄰居,還有幾個是她不認識的陌生男人。
“大娘,三哥和三嫂,掉到山崖下,不幸去了……您要節哀。”
幾個陌生男人抬着蓋着白布的擔架,看見舒家人出來,眼眶都紅了。
跟着三妮後面的舒大娘只覺得腦袋被人狠敲了下,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吵吵嚷嚷的鄰居們在說什麼。直到舒老大將白布揭開,舒家人瞧見了摔得血肉模糊的舒老三兩口子,舒大娘才“我的兒——”哭腔拖長又從中掐斷,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舒大嫂和二嫂都哭起來,將舒大娘攙到了椅子上。
舒老大和舒老二也紅着眼眶抹淚,舒家的孩子們被大人嚇哭了,只有三妮,扶着門框,竟是呆了。
鄰居們出聲安慰,抬着舒老三夫妻屍體回來的茶工們在給舒老大講事情發生的經過。
原來兩口子一塊兒採茶,舒三嫂本是有經驗的茶女,茶園主人就讓她去采那幾棵長在峭壁上的野茶。舒三嫂早就想分家,采野茶危險,工錢也高。
兩口子感情好,舒老三就和她一起去,為她拉繩子。
誰知道舒三嫂腳滑掉了崖,將扯繩子的舒老三一塊兒帶了下去。
茶工們找到夫妻倆時,他們摔在一塊兒,只有衣服還能辨認出身份,早就沒有了呼吸。
聽茶工們講完,昏厥的舒大娘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爬起來,一巴掌甩在三妮臉上。
“都是你娘這個害人精,生了你這個賠錢貨,剋死了我兒子,害我家老三絕後啊,嗚嗚嗚嗚……”
三妮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舒大娘哭得鼻涕眼淚橫流。
鄰居們雖可憐三妮,卻不知道要如何勸慰。
舒三嫂娘家人口凋零,來歷有些不清不楚,長得卻十分漂亮,嫁給舒老三惹了多少街坊羨慕,舒大娘卻不喜她妖妖嬈嬈的長相,對這個三兒媳婦一直都有意見。三妮是個女兒,長大后就是別人家的,沒生出個兒子,舒三嫂帶累着舒老三摔死了,舒老三一支,的確算“絕後”。
宣統二年,虛算六歲三妮成了父母皆亡的孤女。
親奶奶厭惡她,二伯娘心疼她卻養不起,大伯爹也木訥老實。
辦完了父母喪事,在奶奶和大伯娘做主下,堂哥將她送到了父母出事的茶園。大伯娘茶園門口撒潑打滾,要茶園老闆負責養活她。
經過一翻交涉,茶園老闆同意將三妮養到十八歲出嫁。
三妮花着小臉,滿臉是淚叫大伯,叫奶奶,三步一回頭的舒老大被舒大嫂硬拖着走了。
“你想養你兄弟家的賠錢貨?你不怕她克你,我還怕她克我兒子呢!你要敢反悔,我就帶走四個兒回娘家……”
大伯娘尖細的聲音在山坡上回蕩,三妮哭得聲嘶力竭,舒老大被老婆緊緊拽着,始終未回頭看她。
五歲的三妮,帶着黑袖子,扎着小白絨花,成了峨眉山茶園一名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