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大結局

六十二·大結局

柳川市的秋天來得格外的早,才不到下午五點,天色已近黃昏,一輛線條流暢的商務車停在公安局門口,副駕駛下來了一個女孩子。她穿着簇新的淺藍衣裙,長發打着柔和的卷披在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黃昏下呈現出一種淡琥珀色,顯得格外有神采。

她徑直推門走進公安局,而那輛商務車就熄了火停在原地,靜靜地等待着,從前窗望進去,隱約還能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西裝革履,側着頭,似是一直望着女孩兒的背影。

公安局裏此刻很平靜,沒什麼人,值班的警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案例,還有一個年長的桌前放着一杯枸杞水,正在閉目養神。

“您好,我要報案。”

與開門聲同時響起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她的語氣很有禮貌,話音不急不緩,進來之後還不忘回身輕巧地帶上門。

姑娘一看就是好姑娘,但問題是,他們見慣了憤怒的、傷心的、絕望的,在公安局裏,情緒穩定才是異於常人的表現吧,當下就有一個年輕警察驚奇地摸了摸鼻子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條理清晰地回答,“阮景,樂器的那個阮,景色的景。”

“你要報什麼案?”

阮景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瞬才又開口,帶着點兒不確定,“人口走失案……吧。”

那個年輕警察神色嚴肅起來,一邊掏出一張表,一邊問,“誰走失了?”

“我。”

年輕警察於是停下手中的動作,露出了一個“你在逗我”的表情。

看着眾人異樣的神情,阮景皺了皺眉,補充道:“是我走失了沒錯,我失憶了,對過去三年的事情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柳川,所以想來公安局裏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

半個小時后,老周一口喝乾了手裏的枸杞水,壓下了跟那幫愣頭青一樣不懂得掩飾的嘖嘖稱奇。他在分局幹了二十多年幹警,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失個憶把自己失到外省來了,如果不是面前這個姑娘語氣太過理所當然不似作偽,又配合地掏出了柳川市中心醫院的病歷等證據,他們大概會一邊穩住她,一邊替她打個120。

“周哥,這種情況……怎麼處理?”

老周沉默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看向說完話之後就安靜待在一旁的姑娘,把手裏的水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那就,請示一下上級吧。”

等待的間隙,阮景就坐在一旁的長凳上,像是沒看出幾個警察都憋了一肚子的疑問,逕自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偶爾忽閃幾下。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到了下班的點兒,局裏卻沒有一個人動,直到老周轉出來,眾人才停下自己手中假裝在忙的活計。

“我們這裏沒有你的資料,不過,根據你提供的信息,我們查到了你的大學,從你的大學裏調出了你的個人檔案。”老周又翻了翻手裏新鮮出爐的個人檔案,看阮景的目光都透着驚奇,嘖嘖地感嘆,“京都人,十五歲被濱江大學破格錄用……小姑娘年紀不大,履歷倒是光鮮。”

阮景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毫不誇張地說,阮景就是別人口中所謂的天才,她十五歲就被中央直屬的警校刑偵系錄用,大一那年憑藉獨樹一幟的“情景推演法”協助警方破獲了一起特大殺人案,一時之間,在警界小露鋒芒。“情景推演法”更是被當成了刑偵案例,在好幾個局裏開了座談會學習,有了這樣的實力,接下來的時間,除了上課,阮景也經常被惜才的老警察們借調,參與了很多刑事案件,最風光的時候,還榮獲了濱州市公安局頒發的三等功勳章。

這些經歷再度被提起,阮景心中波動不大。

“之後呢?大三之後……我有什麼記錄?”

“這……”老周反覆看了幾遍才抬起頭來,納悶地說:“大三之後你就沒有公開記錄了,只有畢業時被授予的一個‘優秀畢業生’稱號。至於你畢業后兩年做了什麼,我們查訪還需要時間。”

而且家人聯繫方式只填了個母親,還是個美國的電話號碼,又打不通。

一時間,眾人也犯了難,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還是老周站出來,“如果你需要,我們可以把你送回濱江,看看濱江那邊的公安局會不會有什麼關於你記憶的線索,畢竟現在看起來,你應該和濱江那邊的警方比較熟一點。”

阮景搖了搖頭,她不知道濱江有什麼在等着自己,這般大張旗鼓地回去不是最佳之選。她想得清楚,可是她因着才出院,臉上還有些蒼白,配上她緊抿唇的模樣,倒顯得有幾分不安。

這在眾人眼中,就是假裝堅強了。

都這副境地了,還不願給警察添麻煩,多好的姑娘。

老周心一軟,從懷裏掏出僅有的兩張百元大鈔塞到她手裏,其他人見了,也紛紛效仿。

最後,老周又將不知道從哪兒拿來的一個古董機給她,“手機你拿着,裏面存了我的號,你先找個酒店安頓下來,等我們查到什麼線索,隨時聯繫你。”

阮景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懷揣推脫不掉的四位數“巨款”的人了,天色早已經暗得透徹,初秋的夜晚有些涼,路燈下樹影搖晃,張牙舞爪的,隱隱有了妖魔鬼怪般的輪廓。

商務車旁靠着一個男人,身姿頎長,靜靜地站在暗影里,他彷彿已經站了很久很久,周身都浸染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蕭瑟意味,面容在陰影里模糊不清。

阮景走過去清了清嗓子,“肖先生,今天多謝你了,還要麻煩你送我去……”

肖崇言的目光落在阮景身上,沉靜,卻令她莫名地不自在起來,“你沒有身份證,能去哪兒呢?”說著,他向著她走了一步,面容從黑暗處顯露在路燈下。

他的五官有種極富侵略性的英俊,那種眉宇間流露出來的肆意又偏偏被包裹在一種溫和的氣度之下,像是一幅運筆深刻的工筆畫被生生地潑了水墨上去,迫使銳意暈染開來,矛盾又有着奇異的吸引力。

見她的睫毛隱約顫動了一下,肖崇言又加上一句,“是我開車撞到了你,才害你失憶,我說過,我會負責。”

阮景還在思索間,肖崇言已經轉身上了車,副駕的門從裏面被打開,他傾着身子,將副駕上的西服外套隨手扔到後座,而後看向阮景說:“上車吧。”

他態度溫和中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卻對她沒有絲毫惡意,阮景一向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從善如流地坐了進去。

肖崇言等她系好了安全帶才打着火。

阮景偏頭看向他晦暗不明的側臉,“我們去哪兒?”

肖崇言偏頭瞥了她一眼,“我家。”

阮景一滯,“會不會不太方便?”

“不會。我自己住。”

“就是這樣才會不方便吧。”

阮景又看了他一眼,男人專心致志地開着車,華燈的輝光掠過他的面上,描摹出他俊逸的眉眼,阮景看不懂他是真沒聽懂還是假裝。

肖崇言騰出一隻手開了暖風,“離到家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先休息一會兒。”

阮景搖搖頭,“沒關係。”

話雖如此,車內的暖風打得很足,座下是純白的羊毛墊子,這種溫度十分催眠,阮景還是忍不住睡意襲來,漸漸地閉上眼睛,陷入昏沉中的最後一眼,是男人把在方向盤上修長而又骨節分明的手指。

她緩緩墮入夢中。

眼前是刺眼的光,光芒中心,站着一個男人。

阮景看不清他的臉,只那一雙洞黑的眼睛,似聚攏着世間千種光華,卻也不得不盛着萬種悲戚,那樣沉重的注視,令她的心驀地刺痛,無法忍受,霍地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雪白的天花板,空氣濕潤,隱約夾雜着百合的幽香,風卷着白窗帘有規律地揚着,一陣嘩嘩的滾動聲傳來,阮景側了側頭,一個小護士推着車走進來,熟稔地往她旁邊的輸液架上掛了一個點滴瓶。

小護士一低頭就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審視般地看着她,嚇了一跳之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對阮景笑了笑,“你醒了,等我一下,我去叫醫生。”

阮景抿了抿嘴,手撐着床坐了起來。

護士走得急,門沒有關,外面的走廊上時而掠過幾個醫生護士,或者穿着病號服的病人,阮景低下頭,自己也穿着同樣的病號服,胸前清晰地印着“柳川市中心醫院”幾個紅色的字。

柳川市,離京都不遠,是個風景秀麗的文化古城,可是阮景十分確信,她從來沒有來過柳川,更不要說進了柳川的醫院。

她頭腦混沌,一時間千頭萬緒也不知該從何理起,這種無措感令她陷入了一種緊繃的情緒,以至於有人在門外突然發聲的時候,阮景手驟然抓緊了白床單,情不自禁挺直了腰背。

病房裏進來了四五個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醫生,拿着日誌本,日誌本翻開一頁,醫生一邊低頭往上寫着什麼,一邊例行公事般問她,“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裏疼?頭還暈不暈?”

交通事故年年有,這個女孩兒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受了點皮外傷,肇事者反應及時,立刻將人送來醫院,只是不知為何,她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

醫生又說:“如果有頭暈、耳鳴,不用擔心,這些都有可能是後遺症,修養一陣子自然就好了。”

阮景默不作聲地端詳着他,微沉着臉,似乎在判斷面前這個人的危險性。

沒有聽到意料之中的回話,醫生的視線終於從冊子中拔了出來,病床上的女孩面容白皙,嘴唇更是抿得蒼白,盯着他似有幾分警惕,渾身有一種異樣的違和感,可是又叫人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他狐疑地推了推眼鏡,“怎麼了?難道是失聲了?不應該啊,車禍的後遺症中失聲是很罕見的。”說著,他走上前來,將聽診器取下來準備檢查一下。

阮景伸手攔住,緩緩張開了口,音色帶着乾燥的啞,“是誰把我送到醫院來的?”

醫生還沒張口回答,門外便傳來了一個格外溫柔的女聲——

“肖先生你又來啦,病人已經醒了,你快進去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

緊接着,一個男人的身影不緊不慢地出現在門外。

他身量修長,略微消瘦,襯衣下卻依舊有分明的肌肉隱約綳起,領口的扣子系得板板正正,只露出半截喉結,目光掃過她時,微微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彷彿是屋內的人有些多,令他覺得憋悶,他伸出手小幅度地拽了拽領帶結扣,站定在她的病床前。

“是我。”他聲音悅耳,似乎含了點歉疚——他在門外聽到了阮景的問話,“對不起,是我開車不小心,連累了你,我會負責任。”

阮景仰頭看他,優雅、矜持,這是她對這個男人的第一印象,她頓了一下才問道:“你是誰?”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卻又立即移開了眼神,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銀白色的紙張上用楷體印着“肖崇言”三個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着“濱江市看景心理諮詢”。

“肖崇言,心理醫生。”

“幸會。”阮景乾巴巴地說。

肖崇言掛上溫文的笑,卻總像是籠了一層似有還無的紗,隔着距離,令人看不真切,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幸會的事吧。”

阮景沉默了一刻,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嘴張合幾度,依舊隻字未露,暗自思忖着要怎樣毫無破綻的套出車禍前的情形。

男人看着她,漸漸地顯現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你是不是不記得你為什麼會在這兒了?”

阮景的脊背一僵,面上有些綳不住,心理醫生都這麼敏銳嗎?

沉默在很多時候都代表着默認。

失憶?

後面的幾個醫生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

這可以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明明送來醫院檢查的時候各項指標都很正常,頂多是一個“輕微腦震蕩”的診斷,卻毫無預兆地失憶了。

為首的醫生走上來,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框,面色嚴肅,“這位小姐,我們現在需要重新給你做一個檢查,然後,希望你能回答我們幾個問題,以便我們判斷你記憶受損的程度……”

阮景唯有點頭,撐着床想要下來,手上一麻,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倒,肖崇言眼疾手快扯住了她的胳膊,扶着她站了起來。

人一窩蜂出去,病房很快空了,只剩肖崇言站在原地,手還抬着,目光無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風吹起他的衣角,使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蕭索意味。

阮景做完所有檢查已經是傍晚了。

阮景的記憶停留在三年前,她不知道她是如何來到柳川的,不知道身邊有誰,不知道車禍發生前她要去做什麼。

“醫生,手機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負責檢查的醫生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憐憫,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她。

阮景道了謝,背過身去,猶豫了很久,按下了熟悉的號碼,漫長的等待後傳來了無人接聽的應答。她想了想,又換了一個號碼撥出去——關機。

阮景嘆了一口氣,將手機還給了醫生。

外面夕陽搖搖欲墜,明明是暖黃色的光,她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三年時間,不知道能改變多少事,從沒有哪一刻,令阮景覺得如此孑然一身,有個聲音不斷在她心底竊竊私語,告訴她,無能為力就是這樣的感覺了。

蘇醒的第一晚,阮景做了一夜的噩夢,可是等她在天光未明的晨間驚醒的時候,她卻記不得夢裏都夢到了什麼,那是一種怪誕的感覺,就像是她明明可以擁有一段完整的喜怒哀樂,卻被活生生地從她腦中剝離了。

“阮小姐?”

那個將她驚醒的聲音還在輕聲喚着,阮景坐起來已經大汗淋漓。

病床前,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醫生沖她彎了彎眼睛,“阮小姐,我是柳川市中心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請跟我去做一個檢查。”

天色尚早,走廊極靜,中心醫院新樓老樓連在一起,兩個人一前一後通過醫院清冷的長廊,繞了幾個彎到了極陰的一面,一扇並未標註科室的門前,女醫生掏出鑰匙,一邊開着門,還一邊扭頭對阮景說道:“最近忙着搬科室,辦公室還沒收拾出來,你別介意。”

阮景搖了搖頭。

走廊老舊,辦公室內的設備卻都十分簇新,一進門就是一張拓印的愛德華?蒙克的《吶喊》,扭曲怪誕的人物令阮景忍不住不適地皺了皺眉,移開目光。

“坐。”女醫生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然後自己背對着阮景在柜子裏翻着什麼。

阮景坐下,牆上的鐘錶指針撥動的聲響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鐘擺響兩次之間隔的時間似乎比上一次要長了許多。

阮景忍不住按了按太陽穴。

也不知道女醫生的東西為什麼放得那麼沒有條理,她足足找了十多分鐘,才翻出來一冊裝訂好的冊子放到她面前,這是我針對你的情況做的心理調查,你簡單寫一下,不要有負擔。”

阮景點點頭,拿起鉛筆寫了起來。

女醫生接了一杯水放到兩人之間,用勺子輕輕地攪和着,一圈一圈的波紋蕩漾開,總是飄忽到阮景的眼皮子底下,使她無法專心地寫字。

“你不要着急,慢慢做。你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寫出來。你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出來……”

牆上的鐘擺似乎又慢了很多,聲音越來越響,女醫生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像是在天邊的層雲之上,倏爾又像是小蟲使勁兒地往她耳朵里鑽。

阮景聽到有人在耳旁問她,“在天台上,你都看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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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她是寂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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