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
夏天白天頗長,抵達宮門時尚未天黑,楊復光領着顧長辰一徑前行,前殿建的十分威武雄壯,白玉為階,雕龍砌鳳,楊復光帶着顧長辰從殿前廣場繞過,又走過常朝的紫寰殿、太極殿,最後在後殿的一座名叫甘露殿的偏殿停下腳步。
皇宮之中,顧長辰自然不會四處張望,然他一路經過,早已察覺此處環境與其他殿閣不同,不僅殿旁有清池流水,殿前空地也栽種着大片梧桐,此時盛夏,梧桐葉茂,站在樹蔭之下,清風一吹,十分涼爽。這裏的舒適恬淡,與整個皇宮前部建築群的威武雄壯差異十分大。
楊復光先行進殿通報,沒過多時,就有引路的太監前來,將顧長辰引入殿去。
殿內並不大,擺着一張几案,數張凳子,趙肅正伏案寫些什麼,聽見動靜,猛然抬頭,看見顧長辰,呆了片刻,便立即放下筆,笑道:“顧卿總算回來了!”
顧長辰見趙肅露出一幅驚喜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屑,他想:太監都通報數次了,你應該知道我會這個時候來,還露初一幅驚奇詫異的樣子,也太能裝了吧!然想歸想,做歸做,皇帝裝B,他也只能跟着裝。顧長辰一撩下袍,跪在地上,叩頭行禮:“臣參見陛下,臣回來遲了,請陛下恕罪!”
顧長辰還未抬頭,便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腳步聲一直到自己面前止住,片刻之後,一雙手伸到自己面前,托出了自己的雙臂,只聽得趙肅的聲音中帶着些欣慰和歡喜:“回來就好!顧卿不必多禮,咱們君臣私下見面,隨便些好!”
顧長辰順勢站起,等着趙肅發話,卻不想趙肅的眼睛只牢牢的粘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了數遍,看的顧長辰心頭有些發毛,不知趙肅究竟想做什麼。
過了一會,見趙肅還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顧長辰只得先開口,客套兩句:“陛下許久不見,丰神依舊。”
趙肅笑了笑,收回自己的目光,道:“顧卿家倒是變了不少!”
說畢,信步而行,走出殿外,顧長辰依舊站在原地,站在殿中的楊復光悄悄朝顧長辰使眼色,示意顧長辰跟上皇帝,顧長辰假裝沒瞧見。卻聽見趙肅站在殿外,對自己說:“顧卿家,你過來!”
顧長辰朝趙肅走去,臣子不好同皇帝站並排,他在離趙肅還有一步的距離停下。
趙肅微微蹙眉,對顧長辰道:“站到朕的身邊來!”
顧長辰只得上前一步,站到趙肅身旁,趙肅一時沒說話,顧長辰也沒說話,殿外夕陽斜掛,風吹樹葉,沙沙作響。
趙肅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卻再三忍住,過了半晌,趙肅才問:“顧卿家還沒進晚食吧?”
顧長辰根本不想吃皇宮的東西,不好吃又吃不飽,剛想開口推脫,便聽見趙肅道:“朕也沒吃,卿與朕一同用膳吧!”
顧長辰頗為詫異,據他所知,宮中此刻應該已經用過晚膳了,他朝趙肅看過去,只看見趙肅正在看自己。
趙肅又將顧長辰打量了兩眼,不動聲色的問:“顧卿家知道朕為什麼現在還沒進晚膳么?”
顧長辰一笑作答。
趙肅嘆了口氣,道:“朕沒見到你,吃不下!”
顧長辰心中覺得有點不妙,忙做賠罪狀:“臣勞陛下憂心,罪該萬死!”
趙肅輕輕的笑了一聲,也不去看顧長辰,只抬頭看着天邊,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顧卿應該聽說過這句話吧!”
顧長辰心裏有些鬱悶,皇帝不高興,都是臣子的過錯,這邏輯實在是很扭曲。
他雖然不知道趙肅下面要玩什麼花樣,但基本上也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等着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認錯再說。
顧長辰躬身行禮:“臣等無能,勞陛下憂心,實在該死!”
趙肅面無表情,只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太監宮女魚貫而出,甘露殿的守衛都退到殿外。
趙肅看着顧長辰一言不發,顧長辰躬着身子,覺得脊背森冷,好像有無數條毛毛蟲從自己的脊背列陣而過一般。
他覺得還是有必要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氣氛,於是開口道:“陛下……”
趙肅抬手,制止了顧長辰的話。
他此刻站在夕陽的餘暉中,映着沙沙作響的梧桐樹葉,斑駁的陰影落在他的身上,將明黃的龍袍暈染成了橘紅的顏色。
過了許久,趙肅才嘆了口氣,道:“長辰……”
顧長辰愕然,趙肅雙目微眯,狹長的眼睛在眉弓的陰影之中,他反覆的將顧長辰的名字念了兩遍:“長辰……顧長辰……”
顧長辰道:“臣在!”。
趙肅的目光停留在顧長辰的身上,許久沒有動,過了很長時間,才道:“你太讓朕失望了!”
趙肅的語氣中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然而他沒有給顧長辰開口的機會,便又繼續說道:“朕也不是責怪你,只是希望,你在辦事之前,最好能先讓朕知道,也好應對!”
顧長辰道:“啟稟聖上,當時事出緊急,蕭勝一事,臣實在來不及啟奏陛下,臣自知有罪,請陛下責罰!”
趙肅嘆道:“算啦,人都死了,難道殺了你,蕭勝就能活過來?只是當時有人蔘奏你擅殺主帥的時候,朕還在眾人面前,拍着胸脯擔保你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結果朕的話音還沒落下,軍中的急報就送到朝堂上。朕當時就覺得好像被人扇了個響亮的耳光一般,你知道朕當時有多難堪嗎?”
顧長辰見到趙肅神情落寞,說出的話雖然是責備,但語氣聽起來卻好像是在訴苦,他稍微一想像,就能體會當時趙肅的處境。顧長辰向趙肅誠心認錯:“臣知錯了,臣以後決不會了!”
趙肅這才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兩人說了會閑話,趙肅又道:“朕當初派你去監察蕭勝,結果你卻弄出這麼個亂子,已經死了一個大將,朕不想再死一個;無論朝中的大臣們怎麼說,朕都是要保你的。”
顧長辰聽趙肅這樣說,覺得心中感動,道:“臣謝陛下!”
趙肅微微一笑,道:“你我君臣之間,還說什麼謝字?朕當時聽到了蕭勝的死訊,就知道你要有大麻煩了,能保你的唯一辦法,就是……”
顧長辰見到趙肅的神情,也已經猜到分,但仍舊不太敢相信,試探着問:“陛下的意思……?”
趙肅冷笑一聲,道:“就是顧將軍你洞悉蕭勝謀反,便將其誅滅,為穩定軍心,所以未曾宣揚!”
顧長辰雖然想到,趙肅或許會如此,但是此刻聽趙肅這樣說出來,仍是不免吃驚,他的眼角微跳,一下子便想到了《天策》中,趙肅是如何將自己絞殺的,用的罪名也是——謀反。
趙肅又嘆了口氣,伸出手拖住顧長辰的手腕,看着他的雙眼,道:“若不是顧卿家你辦事,事先不同朕商量,蕭勝又怎麼會背上這罪誅九族的罪名?朕不過是想保住你,不得已而為之了!”
顧長辰總覺得趙肅這話的邏輯似乎有些問題,但問題究竟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還想仔細想一想,卻被趙肅的笑語打斷,趙肅指着殿旁湖水中央的涼亭道:“晚膳已經好了,這件事情顧卿家也不必多慮了,明日早朝,只要卿家別跳出來拆朕的台就行。愛卿餓了吧,朕也餓了,一起用膳好了!”
說畢,便拖着顧長辰朝涼亭中走去,顧長辰不敢掙扎,任由趙肅抓着他,走過一人寬的石堤,亭中已經佈置妥當,清蒸鯉魚,荷葉粉餅,櫻桃畢鑼,雲母粥,水晶龍鳳糕,香芹羹等,皆是精緻美味的菜食,趙肅先坐下,顧長辰陪在一旁。趙肅興緻十分不錯,先前的什麼疲倦黯然一掃而空,倒是顧長辰心中惦記着伍不凡賜婚的事情,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
在趙肅喝了兩杯酒之後,顧長辰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趙肅挑眉:“愛卿請講!”
顧長辰道:“臣聽說,陛下賜婚給伍……”
顧長辰的話尚未說完,趙肅便打斷他的話,道:“顧卿家是希望伍不凡尚公主呢,還是不希望?”
顧長辰道:“臣只是不太明白,怎麼這麼突然,事先半點風聲都沒……”
趙肅道:“這還不是為了顧將軍你好么?”
顧長辰茫然不解,趙肅道:“朕聽說,伍不凡在家養病期間,偷偷的溜到你軍中去了?”
顧長辰只得點頭。
趙肅若有所指,意味深長的看了顧長辰一眼,道:“參奏你的摺子已經夠多了,你的罪名也不少,朕既然準備保你,就不希望看到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蔘奏你‘私下勾結朝廷重臣’,朕下旨賜婚,是為了伍不凡這兩個月不在京城,找個好的借口,就說他是為了公主,購置聘禮去了。長辰,朕用心良苦,你可不要辜負了朕,真的和朝廷重臣,私下勾結啊!”
顧長辰聽見趙肅這麼說,知道讓趙肅收回旨意是絕無希望了,然而一想到伍不凡,就更加鬱悶,趙肅說完這些話后,渾然似沒事人一樣,說笑自如,顧長辰卻好似如坐針氈,魂早就飛走了。
一頓飯顧長辰根本沒怎麼動筷子,吃完飯,趙肅又帶着顧長辰隨意走動了走動,再次回到甘露殿的時候,天已經盡黑,時辰不早,太監宮女都已經換了一班,顧長辰是該離去的時候了。
顧長辰告辭,趙肅也不多留,只是顧長辰走兩步,停一下,走到門口,又再次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趙肅早已瞧在眼中,笑道:“愛卿似乎還有話想說?”
顧長辰心一橫,跪倒在地,叩頭道:“臣給陛下惹了許多麻煩,本不該再勞陛下憂心,只是……只是臣聽說,陛下已經捉拿白鴻飛歸案……”
顧長辰的話音尚未落下,便聽見趙肅冷冷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退下!”
太監宮女這次去的更快,頃刻之間,便無影無蹤。
殿中再次只剩下顧長辰和趙肅兩人,趙肅上前一步,斥問道:“顧長辰!你從酉時進宮,到現在已經整整過了兩個時辰,可曾問及過半句,朕安康與否?!先是伍不凡,現在又是白鴻飛,你是吃誰的俸祿,究竟是誰的臣子!”說畢,趙肅慢慢的蹲下,顧長辰抬頭,與他對視。
趙肅緩緩的,一字一句的道:“顧長辰,你要把朕,放的比所有人都要高,都要重要。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忠誠的臣子,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