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蝶
等到祁溯把他想畫的東西畫出來時,地上幾乎扔滿了廢紙,祁溯用不慣毛筆,總是手抖,下手更是沒輕沒重,沾多沾少也不清楚,沒把握,所以經常一不小心就暈了墨,就把畫給毀了,祁溯畫到最後都快神經質了,彎着個腰額頭上也緊張到全是細汗,就怕哪裏再出錯,他自己畫完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彷彿在一瞬之間虛脫了,倒在地上不斷地喘息:“媽的,回頭得先給自己做根兒鉛筆才行,不然以後要讓自己寫點兒什麼東西,就照這緊張兮兮的勁兒,非他爺爺得猝死了不可!”聽說有不少玩遊戲和打麻將猝死的,但寫字猝死的,他祁溯可不想做千古年來第一人!
等祁溯歇夠了,扶着自己的老腰站起來時,看着自己在書案上的畫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踢開了一旁的廢紙,祁溯將那幅畫拿起向坐在案几旁的玊玉走去,見他就靜靜用他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蜷成拳支着頭休息着,祁溯站在那裏,有個大膽的想法……他猶豫不決片刻,悄悄湊過去,伸手扶住了面具輕輕緩緩往上掀,心臟也緊隨着怦怦亂跳,心想:這傢伙要是知道的話會不會宰了自己?用那把銀劍?可是,就算如此也還是忍不住好奇,這張面具底下的臉,到底是什麼模樣……
玊玉似乎睡得很熟,薄唇輕抿着,連呼吸也無比的規律與平穩,祁溯看着他的下巴,覺得有點心慌,咽了一口唾沫,面具越掀越高祁溯就也越來越激動,直到那張笑面鬼的奇怪面具完全被掀開時,祁溯簡直連心都涼了……嘖嘖嘖,搖頭心道:去他奶奶的丰神俊逸吧!這張臉,簡直要多平平無奇就有多平平無奇,比他媽大眾臉還要大眾,祁溯齜牙咧嘴完全沒了看下去的興緻,寧願扭頭看着屋檐下掛着的宮燈,說句實話,祁溯真覺得看玊玉的這張臉還不如那在微風裏搖曳的宮燈有看頭,對玊玉簡直大失所望,他玊玉怎麼就長成這個熊樣……長成這樣還戴什麼面具,就是把臉暴露給別人看別人怕是也記不住他,毫無特點,過目就忘!
祁溯嫌棄地把他臉上的面具又重新拉了下來,再看過去時才覺得,這張笑面鬼的面具可真是越看越順眼,至少比裏面那張人臉要強多了!這時他便又想起了白日裏見過的白遠貞,不禁拿過來用他和玊玉做了個對比,這樣貌上雖說是雲泥之別,只往他臉上看了一眼就能看得出他這人氣度不凡,從容人事,淡出紅塵的那種,網上怎麼說的,那個……噢對!很佛系!白遠貞這個人很佛系,尤其是那張冷冰冰的臉,一眼過去好像對什麼都很無所謂的一樣,可這樣的人應該是很溫和的,怎麼會一見面就打人?還出手那麼狠,這習慣可實在不怎麼樣……這麼想來,祁溯在性格上倒是更偏向於玊玉,看着就是那種能一起逗笑的那種,脾氣也挺好的……
祁溯上下打量了一下玊玉,見他身形也是極為不錯,除了那張臉以外,都挺好的,主要是能逗得起來,雖說自己才是被拿來逗的那個,但至少讓人心情很好,沒有壓力,也沒有沉重感,這就很好……
祁溯看着看着就笑了起來,抬起手來就往玊玉背上狠狠一拍:“醒了醒了,要睡回你家睡去!”
玊玉像是被驚醒了一般,身子也緊跟着一抖,轉過頭來看看祁溯,才瞥見了他手裏的左伯紙,“你畫完了。”
祁溯抬起來,舉到了他的面前:“按我圖上畫的樣子,給我打一把這樣的刀,也要用你這短劍的材料,好好幫我鍛制一下,淬火的時候也要仔細一點……”祁溯怕他出錯,又指了指刀柄:“刀柄跟刀刃要分開做,最後拿過來,我自己裝,嗯?怎麼樣?”
玊玉聽完看了他一會兒,笑道:“怎麼覺得你懂得更多了?”說完把他手裏的圖拿了過來,開始研究起了上邊的草圖。
對比祁溯又是莫名一陣心慌,心虛的一笑:“看了你的劍,自己研究的……”
玊玉漫不經心點點頭:“人小鬼大。”
祁溯見他看得認真,每一個部件都用手指親撫細看,祁溯便也湊過去定定望着那把畫在紙上畫的蝴蝶/刀。那是祁溯依靠自己記憶里,常宇恆送他的那把畫的,他能保證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像,畢竟那把蝴蝶/刀,在他的回憶里,印象是真的可以算得上深刻了,無論是十三歲時用它勾引女孩子的喜歡也好,還是十五歲時用它傷了人也好,他都一樣也忘不掉,雖說自從那次傷人事件發生以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見過了,算起來有十四年了,但這把刀原本的模樣就像鐫刻在腦子裏一樣,清晰無比。
其實,在二十一世紀裏活着的祁溯,就像一把蝴蝶/刀,看起來天真又無邪,而出手時卻又有着讓人猝不及防的張狂,是迷人雙眼的,也是傷人肺腑的……
祁溯在想,如果自己那桀驁不馴的性格能夠收斂一些,那自己的結局,還會不會變成這樣?是不是常宇恆就不用死了,他們依舊是最好的朋友,依舊在一起其樂融融,那該有多好,而現在,他只能為自己的莽撞而深感愧疚,連再想道一句對不起都無從出口。
玊玉看夠了草圖將折了幾折站起身來道:“這刀我幫你鍛,時候不早了,我也要走了……”繞過祁溯徑直走到了門口,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又轉回了身來語氣有些生硬,但倒是更像在奉勸:“你以後可別再招惹白遠貞了,他最討厭你這類人了,知道了嗎?”
祁溯卻有些不情願,支着頭滿不在乎道:“怎麼?嫉妒人家長得比你好看?”
玊玉歪了歪頭“嘖”一聲,走回來以極快的速度在祁溯的腦門兒上又彈了一下,“你剛是不是偷偷看我臉了?”
“……沒有。”祁溯心虛道。
玊玉:“……”
玊玉嘆了口氣來抱着膝蓋蹲下身來揉了揉他的頭,言語裏透露着滿滿的無可奈何:“你聽話啊祁青岑,你腦袋還沒好全,千萬不能再受什麼傷了,白遠貞那人跟你不是一路的……怎麼說呢……”玊玉難得憂愁的撓了撓頭:“你做事得考慮考慮後果,他那人不是你能招惹的,皇帝也管不了他太多,而且你今天也見識到了不是嗎,戲弄他的下場,嗯?……祁青岑?想什麼呢?”
祁溯看着玊玉那張面具,以及放在他頭頂上的手時恍惚之間眼睛裏逐漸變得氤氳,覺得玊玉這個人,好像常宇恆,不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用手輕揉他頭髮的動作,都是那麼的熟悉。
“常……”他甚至幾乎張開嘴去叫常宇恆的名字,問問他,你是不是常宇恆,然而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了,他要真的是,昨天也不會問自己了……更何況,就算是,自己又有什麼臉跟他相認,算了……
玊玉見他突然就癟了嘴,湊過去關懷道:“怎麼了?”
祁溯搖搖頭:“沒,你繼續說,我聽着呢。”
玊玉頓了頓:“我該說的也說完了,還是,你要有什麼想問的,可以問我。”
祁溯:“那,我還是那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玊玉笑笑,用雙手捧着自己的下巴,那張面具正對着祁溯的臉,“……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個壞人啊!怎麼還問第二遍?”
祁溯:“……”看來再問也沒什麼意思了,他要不說肯定也問不出什麼來,但祁溯還是忍不住翻他個大白眼,“你是個醜人,醜人多作怪你!”祁溯蹙眉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不說算求,你他媽告訴我我後腦勺上那麼大塊傷口從哪來的就行了,知道就說,不知道就趕緊滾蛋,我要睡了!”
玊玉一聽他語氣極其惡劣,用手指在他額頭上用力一戳:“脾氣怎麼就變這麼臭了?”祁溯瞪他一眼,玊玉才道:“那是你自己走路不看道摔的,雨天裏走石階腳下打滑,結果就把自己砸那兒……”
“……”祁溯摩挲了摩挲自己的下巴,想了良久,最後也“嘖”的一聲,感嘆道:“原來作惡多端是真有報應啊……”
玊玉大概也沒耐性再理他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慢慢想你的因果報應吧,我得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祁溯見他起身要走,抬頭問道:“下次?下次是什麼時候?”
玊玉回道:“暫且未定,反正閑着就來了,不過最近應該沒空。”
祁溯低聲嘀咕了一句:“我看你什麼時候都挺閑!”
玊玉搖搖頭笑道:“壞人嘛!閑着總歸是好的,國泰民安不是嗎?”玊玉的腳也踏在了綺嵐昨夜裏離去的位置上,在宮燈的照應下他那身紅衣紅的如血,連小臂上的護腕也跟着璀璨生輝。玊玉最後拍了拍折好放在胸口衣襟里的草圖,“你放心,鍛好了我就來了,還有,那把劍你收好,別給人看見了,更別告訴別人是我給你的,如果你不想死的話……行了,滾去睡吧你,再會!”說完一躍而起,輕輕鬆鬆翻上了金色的屋頂,踩在金色瓦片上無聲無息悄然離去,不消片刻便已然不見了蹤影。
留祁溯坐在軟墊子上看的是瞠目結舌,心道:這倆人翻牆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屌哇!刺客神氣個什麼勁?
藉著燭光祁溯拿着那柄短劍來轉了幾個圈,最後還是決定,聽玊玉的,把這東西收好,隱約覺得,不被人看見總歸還是好的……
於是無所事事的祁溯收了滿地的廢紙和櫻桃,把門一合把渾身上下的衣服又是一脫,便飛撲到了床上,開啟他的一級睡眠模式。
……
而此時此刻,水雲間的祠堂里,白遠貞還端端正正跪在拜墊上反省着自己的過錯,白日裏不知來了多少人勸他都沒用,連蘇秀蓉都驚動了,過來叫他起身,只道他知錯就好,哪怕跪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都行,可根本沒有必要在這兒跪一天,然而白遠貞也有擰的一面,就是不起。
只道一句:“明知不能為而為之,實為不智之舉,我乃白家家主,罰當其罪。”便從辰時跪倒了子時末,腿都跪的沒知覺了,除了祠堂里的蓮花燭台上搖曳着幾抹幽幽燭火,四周一片沉寂。
他自己也一整日都在鬱結,因為自己從未犯過這等錯誤,主動出手傷人,還把人給打到昏闕,從來沒有,他一向都是循規蹈矩,就算遇上再不識禮數的人也能忍得下控制好自己的脾氣,雖說以前也有教訓過祁青岑,碎過他的手骨,但那時是有意識而行之,知道他恃強凌弱,本就該罰,但今日祁青岑並沒有做什麼過格的事情,不過就是……然後也並沒有什麼了,連出言不遜也稱不上,但不知為何自己當時就是沉不住氣,頭腦之中一片空白,連出手都是不由自主,最後才釀成了大錯。
做為太朝丞相與白家家主,沉不住氣不行,這種事是萬萬不可輕犯的,在外要做群臣之榜,奉公守法,在內又為一家表率,秉持家規,誰人都可以做錯,唯獨他白遠貞做錯事不可。人往上看,站得越高,望着自己的雙眼便越多,其中有多少人只要抓住自己一個錯誤就會變得蠢蠢欲動,想都不敢想。
朝堂之中有不少人在背地裏結黨營私,而真正能做到兩袖清風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他是丞相,而丞相也是眾矢之的,所以他不能犯錯……
……
白遠貞勸誡自己,直到寅時才起身回了正蓮雅居稍作歇息,一個時辰以後還得起身練劍,這是規矩,而規矩就得遵守。
累了一天的他和衣躺下他便很快速的入夢了,而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縱使是他白遠貞也逃脫不了。
在夢中,白遠貞隻身行走在蘭街的青石路上,周遭滿是鶯鶯燕燕的女子以及充斥於耳畔的歡聲笑語,而白遠貞只想去茶坊喝一盞香金葉茶,走到門口踏足正要進,胸膛之上卻不知被誰人的手猛地一拍,等自己抬眸望去,只見那人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用極其下流的語氣與神情對自己低聲說道:“真他奶奶的好看!”然後那雙罪惡的爪子在他胸膛上極其情色的抓了兩抓……
再然後,從夢中驚醒的白遠貞,眼睛睜開就再也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