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豁然開朗
這幾天,蒼玄越來越不好過。
不是因為有妖魔來襲(妖魔根本沒有靠近城鎮就會被黑旗軍極其威猛地消滅),也不是因為有人反對他(蒼色的王旗在越來越多的地方飄揚),更不是因為手下那些文臣武將不得力(為了建立屬於人類的國家,所有人都出盡了全力,唯恐有什麼沒做好的,根本不可能尸位素餐、貪污瀆職),而是因為……
他的妹妹蒼遙姬把“言出必行”這個詞體現得太徹底了。
如果是普通的“言出必行”、“一諾千金”,這本是大好的美德,問題在於,蒼遙姬卯上了勁要實現的“諾言”是——如果笨蛋哥哥失敗了,我就去求墨姐姐嫁給我,或者我嫁給她也可以!
現在的情況是,蒼遙姬直接跳過了“如果”這個階段,進入了下一步。
蒼遙姬的行動力之強舉世罕見,從她那次孤身遠行投奔兄長蒼玄就可以看出來——當時她才十二歲。
一旦她決心做什麼,那就絕對不會有半點拖泥帶水。
在這方面,所有對蒼遙姬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會有半分懷疑。
正因為蒼遙姬的果決,蒼玄有時才會對這個妹妹無可奈何,即使被妹妹斥責為“笨蛋哥哥、拖拖拉拉、貽誤戰機……”他也從不辯解——大部分時候蒼遙姬的確是站在“正確”的一面。
所以,蒼玄現在更是一個頭兩個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管做什麼都靜不下心,滿心想的都是蒼遙姬那句——我就去求墨姐姐嫁給我。
蒼玄不但很煩躁,而且非常鬱悶,他鬱悶的是,他沒辦法跟別人說這事。
要怎麼說呢?
如果是個男子追求墨北微,蒼玄有很多方法去阻止或者干擾,但是,現在纏着墨北微的是一個女子,還是自己的妹妹……
他一直沒有十分的緊迫感,因為他覺得墨北微對於“愛情”似乎沒有相關的意識。她並不是不知道什麼是“愛”,但是,她只能看得出他人的感情糾葛,有時候目光犀利得讓他不禁感嘆,為什麼她對自己的情況就沒這種敏銳?
蒼玄甚至有這樣的想法——墨北微似乎不會對異性產生友情以上的感情。
一直以來,彩八仙對墨北微的“特殊”,盡人皆知。蒼玄並不是不擔心不着急,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他們都是仙人,如果在一起的話,或許也很好吧……有時候蒼玄會這樣想。
他的心中一直介懷着墨北微“仙人”的身份。
自從兩人相識以來,堪堪幾年過去,他已經從幼稚輕狂的少年成長起來,無論是外表或者內在都和以前不同了。墨北微卻從未改變,面貌如昔,聲音如昔,時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儘管知道仙人都是長生不老的,儘管知道墨仙之名在世間流傳了幾十年,但是,真正地看到“不老的容顏”和聽聞所帶來的震撼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一方變化,另一方靜止,時間的分野如此鮮明而刺目。
凡人無法擁有和仙人同壽的歲月——這成為了蒼玄心中的一根刺。
不管怎麼勸服自己,稍微假想她的身邊有了另一個身影的時候……蒼玄總會感覺到難受,還有,不甘心。
假如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或者有些話蒼玄最終也不會說出來,但是,蒼遙姬的行動將事情一下子攪渾了,就像把打好的算盤撥亂了一般,千頭萬緒,每邊都是猶豫。
蒼遙姬作為女子,有着天然的優勢可以更接近墨北微,更何況這幾年來兩人一直關係很好,蒼遙姬不過是把從前的熱情再加上幾成,根本就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同樣的行為若是一個男子做出來的,只怕早就不知道被誰扔到哪個荒山野嶺喂野獸妖魔了……
可是,女子的身份,實際上是最大的障礙。
人們根深蒂固的原則是男婚女嫁,從來沒有兩個女子成婚的道理。
本來這應當可以成為蒼玄安慰自己的理由,但是,當遙姬放話說“要女子為尊,想娶幾個娶幾個,想娶男的娶男的,想娶女的娶女的”的時候,蒼玄心中有什麼東西裂開了一道口子,然後徹底粉碎。
遙姬向著世俗發出了挑戰。她想要將這個世界既有的“男尊女卑”的狀況打破,斬斷束縛在女子身上的鎖鏈。
這個路程會有多麼艱難,蒼玄隱約可以看見,那絕不會是比他的征途容易的道路,或許還要耗費更久,一百年,一千年……但是,遙姬毅然選擇了這條路。那時候,她眼中的堅定,他絕不會看錯。
以遙姬的聰慧,她不會不知道這其中的艱難,但是,她沒有膽怯,沒有遲疑,她的眸中燃燒着冷色的火焰,堅定而透徹,彷彿已經看到了久遠的未來一般。
蒼遙姬是這樣的勇敢。
為什麼……蒼玄不能學一學蒼遙姬的勇氣?
同樣是蒼家的孩子,繼承着同樣的血,嚴格說來,他應該比遙姬更加堅強勇敢,因為他曾追隨的那個人有着比什麼也堅定執着的目光。
結果,他竟然需要遙姬來點醒自己。
有些事情,不踏出一步,就永遠也無法預測未來的結果。
只要努力過,就不會白費,至少,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悔的理由。
蒼玄心中困住他腳步的牢籠就此破碎。
蒼玄扔下手中的事務,向著外面走去。
在蒼玄離開屋子的剎那,黑暗中一道影子閃過。
“吾主,如您所料,蒼玄王今天出去了。”
他的聲音低得如同悠悠吹拂的清風一般。
一個遙遠的聲音回答。
“你可以回來了。笨蛋哥哥若是再不行動,我就真的要跟他斷絕關係了……搶哥哥的女人說出去總歸不大好聽。”
黑影的動作一頓,默默地想着,吾主,為了搶女人和兄長斷絕關係這種傳言好像更不怎樣……
蒼玄急匆匆地走到外面,隨手抓人詢問墨仙在哪裏,一連問了好幾個人,他才得到答案。
——墨仙帶着百里公子去城外散步了。
蒼玄立刻騎馬出城。
幾個人出現在城主府最高的建築上,看着蒼玄逐漸遠去。
“你們說,他會得到什麼回答?”紅仙彎了彎嘴角,以輕鬆的語氣問道。
“嘁……九成會被當場回絕吧。”紫仙不耐煩地回答。
白仙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說不定那傢伙當場翻臉。”
“我倒覺得……說不定……墨的反應會很出人意料哦。”碧仙不確定地開口。
這句話引來了幾人的注視。
紫仙直接問了出來。
“你知道些什麼?”
碧仙猶豫了一會兒,糾結地回答:“你們不覺得……墨對待蒼玄王的態度,和對待百里涵的態度……沒什麼差別嗎?我說的不是關心程度的差異,而是……”
“而是心理位置。”黑仙胸有成竹地抱着雙手,微笑着說,“在她看來,他們兩個都是‘晚輩’,說的再直白一點,她根本把他們都當成‘孩子’。”
“也就是說她根本沒考慮過其他的可能咯?”紅仙接過了話,“但是,也許會從這次開始考慮呢?”
紫仙啪的一下合起了摺扇,冷笑道:“那就更糟了。前幾天才被勾起了關於舊人的回憶,她若是不懂得情愛那就罷了,若是懂得……但凡她對那人有些感情,今天聽到一句訴衷情的表白,你以為她會怎樣?”
“我賭他們倆會吵起來。”白仙甩了甩手,瞬間消失。
“我……去保護蒼玄王。”碧仙淺笑着告退。
紫仙不滿地嘀咕着要去處理政務。
紅仙看看黑仙,只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故意綴在了後面,等其他人走了,她才走過去。
“黑,怎麼了嗎?莫非有什麼不妥?”紅仙閃念間想到一個可能,不禁低呼,“難道她今天出城是……”
黑色捲髮的男子微微揚起嘴角,深邃的黑眸隱隱含着笑意。
“不錯,她出城,是因為‘發作’。帶上那孩子,是因為‘不放心’。”黑仙愉悅地彎曲着手指,“從始至終,她就沒有考慮告訴另一個人,帶上另一個人,今天……註定是一場空。”
紅仙不禁蹙眉,半晌方道:“你不擔心?”
黑仙回以微笑。
“……”
黑仙的回答令紅仙挑起了眉毛,久久無言。
郊外。
一片樹林。
墨北微坐在草地上,背倚着西虎柔軟的側腹,左手捏着指訣,右手垂在身側,微涼的藍色熒光在指間流動。
遠遠看去,青草碧樹,黑衣白虎,極為顯眼。
離墨北微幾米外的一棵樹旁,一個灰發的少年盤腿坐着,雙手托腮,看着她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麼,露出了奇妙的神情。
“姐姐,你真的打算離開這裏?”
少年的聲音順着風傳到了闔眸假寐的少女耳中。
半晌,墨北微左手換了個指訣,目光投向少年的方向,笑了笑。
“你提醒我,不要輕易錯過。我想過,”她向後仰頭,靠上西虎的毛皮,望着頭頂濃密的枝葉,微微眯起眼睛,“確實有很久了,我想念他們,但是……”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但是?”少年歪了歪頭,灰色的長發隨之移動,漆黑的雙眼閃動着光彩。
“我害怕。”
墨北微右手蓋在臉上,擋住了眼睛,聲音也有些沉悶。
或許是因為這裏只有百里涵,她沒有刻意地藏起自己的心思。
“我怕自己保護不了他們……我怕自己會給他們帶來災難。”墨北微的手臂微微發顫,“我害怕……再有人……死在我面前……”
墨北微的聲音顫抖着,就如同她忐忑不安的心。
儘管如此,她還是把話完整地說了出來,把這些一直深埋心底、無人可訴的話告訴了百里涵。
從兩人相遇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已經註定。
百里涵對墨北微來說,是非常特別的存在,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
一方面,百里涵可以說是墨北微一手帶大的孩子,將近七年的時間,兩人朝夕相處,比旁人更加親密,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另一方面,在百里涵這個擁有累世記憶的人面前,有時候,墨北微會感覺到面對長者的那種安心感。
憐愛、依賴,這些應當分別給晚輩、長輩的感情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融合在一起,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隨着時間推移,墨北微更多的把百里涵當做同齡人對待,只是始終改不掉對百里涵下意識的保護。
反過來說,對於百里涵而言,墨北微又何嘗不是特別的存在。
墨北微從火中救出了百里涵,幾年時間不離不棄,即使發現了百里涵的“異常”也不在意,平靜地聽百里涵敘述他那些關於前世的事情,之後她待他一如往常。雖然說不上是“相依為命”,但是,很長的時間內,百里涵的生活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墨北微,這種情況下,兩人之間若是沒有一些不同尋常的“羈絆”,那就真的是不合常理了。
某種意義來說,兩人也可以說是互相依賴、互相支持。
百里涵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而是相當平靜地望着墨北微。他動了動,似乎想要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坐了回去。
“啊……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麼姐姐會擔心這個,但是,”百里涵一手撥了撥流海,一手托着下巴,神情是長者特有的包容和睿智。他看着墨北微,漆黑的雙眸深湛如夜空。
“姐姐口中的那些人,一定需要姐姐的保護嗎?進一步說,如果沒有姐姐的保護,他們就無法生存嗎?”
這句話恍若一道閃電劈過了墨北微的心。
一瞬間,將某些藏在陰暗角落的東西劈的粉碎。
如果沒有她的保護……他們會無法生存嗎?
墨北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百里涵沒有錯過墨北微任何細微的神情變化,看到她笑了,他也不由得彎起了嘴角。
“維繫人與人之間羈絆的,並不是單純的‘保護’與‘被保護’。沒有人會扮演一個單一的角色。即使是我這樣的人,有時候也能保護別人哦。”
百里涵以略微自得的語氣這樣說著。
墨北微不禁笑出了聲音。
“你說的對。”她坦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一直以來,她鑽進了牛角尖里,陷在了那種思維的困境裏,從來沒有換個角度去思考看看。她只想着自己無法保護他們,卻沒有想到——那些人,從來都不是滿足於“被保護”的人。
布萊特家的人也好,騎士團的人也好,游擊士協會的人也好……他們同樣拿起了武器。
大家都一樣,選擇了“戰鬥”,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
有些時候,人並不是不懂得相應的道理,只是困在了一個誤區里。
只需要一個契機,那個人或許就能發現自己的錯誤。但是,人會困在誤區里,正是因為自己難以發現自己的錯處。這時候,就需要外力來推一把。
墨北微越想越是好笑,一直以來,她到底在猶豫困惑什麼啊?明明根本就不是問題的事情,竟然困了她三十多年。
她不是親眼看過了嗎?在她不在利貝爾的時間裏,那些人都好好地活着。他們並不是沒有別人的保護就無法生存的弱者——從來就不是。
因為司徒謹的逝世,她下意識地擴大了對於“離別”的恐懼。
她竟然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
她把自己想成什麼了?沒有她別人活不成嗎?太荒謬了!
“哈哈哈……”
墨北微笑彎了腰,烏黑的髮絲隨之顫動,細碎的光點在髮絲上歡快地跳躍着。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墨北微捶着地面,“我竟然蠢到這種地步!”
絕對會被總長笑死的!
你是女神之劍不是女神之腦,不用考慮那些有的沒的事情——總長一定會這麼說吧!
“看來對姐姐來說很重要的那些人,都是‘強者’嘍?”百里涵笑得眯起了眼睛,“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如此,姐姐還有什麼可猶豫的?想見他們的話,就去見吧。”
他側過頭,視線投向某一處。
“說不定他們也在賣力地找你呢。”
墨北微不期然地想起了約修亞離開的事件。
約修亞知道了自己在催眠之下泄露着布萊特家的情報后,毅然選擇了離開,決定獨自消滅結社。
那時候,艾絲蒂爾哭得多麼悲慘……自己又氣得有多狠。
當時她在教會發火,說約修亞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有什麼問題不能大家一起面對和解決,偏要一個人逞什麼能!
如今,她自己不是犯了一模一樣的錯誤嗎?
她和約修亞,果然一樣都是黑暗中走出來的人,一不留神就陷進了死胡同里。艾絲蒂爾就從沒犯過這樣的錯誤。卡西烏斯更沒有過。
“是啊……”墨北微揚起了嘴角,“他們一定在旅途中。”
艾絲蒂爾和約修亞,並不是在原地“等待”的人。艾絲蒂爾從來不缺乏勇氣,面對未知,勇敢地踏出腳步,那就是她被稱為“太陽之女”的原因。艾絲蒂爾曾三次踏上旅途,為了尋找卡西烏斯,找回約修亞,尋找蓮,這一次,可能一併在找自己吧?
墨北微想起了自己在“影之國”許下的諾言。
[下一次,我們一定會在現實中再會。]
“這樣的表情真好。”百里涵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笑嘻嘻地說,“這樣的笑容更適合你,北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