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 (7)
惡人自有天收,不到半年太后就薨逝了。沒有太后迫害,王妃在後宮的日子就太平了。雖然那些嬪妃們孤立她,冷落她,不和她來往,但王妃有陛下,還有沐大人,並且她也不是愛熱鬧的人,一個人看看書,寫寫字,去花園裏賞賞花,一天也就過去了。
這時,有一名姓張的宮嬪主動湊上來,尋出各種借口來合歡殿,賴着不走。我聽說她曾是太後身邊的親信,擔心她不懷好意,禍害王妃,想要勸告王妃疏遠她。但有一次,她拿着團扇遮住半邊面孔,露出一雙眼睛對着我轉了轉,讓我猛地想起一個人——在太後下狠手的危急關頭,有個宮女偷偷向我示警。她矇著臉,我不知道她的長相,即使她沒有蒙臉我也不會記得,因為我那時已嚇得魂不守舍了。但我記得那雙眼睛,明亮而堅定,整個後宮找不到第二雙。
既然能在王妃危難之際出手相助,那麼她應該不會包藏禍心。我猜想她也許是宮裏少有的同情王妃的人,或者她想要通過巴結王妃獲得好處。我放鬆了警惕,結果差點釀成大錯。
這個宮嬪就是後來寵冠後宮的張夫人。有人說張夫人結好王妃是為了攀上陛下,還有人說太後生前就在用心培養她,為了日後與王妃爭寵,分庭抗禮。宮裏的流言不足為信,太后若真有此意的話,那麼她的指望就落空了。張夫人確實靠着王妃攀上了陛下,獲得陛下寵愛,但她和王妃好得像親姐妹,完全沒有對抗的意思。
張夫人滿口叫着姐姐,看向王妃的目光,深情、熱切,對王妃甜言蜜語,事事順從,似乎真的把王妃當成了親人,但這並不妨礙她一點一點吸引陛下的關注,奪取陛下的寵愛,最後成功地把陛下誘到鴛鴦殿,留宿在她的床上。
然而,即使到後來幾年,陛下對她的寵愛已勝過王妃,她也沒有離開合歡殿,仍然天天帶著兒女過來,膩在王妃身邊,與王妃親密無間。女人心海底針,我看不清楚張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而王妃任由她分陛下的寵,侵佔陛下的心,卻毫不在意。王妃的心思又有幾人能懂?
不過張夫人並非全無益處,她給合歡殿帶來了人氣和活力。她精力充沛,活潑開朗,做什麼事都興緻勃勃,等到有了孩子,合歡殿裏更是喧囂嘈雜,幼兒咿呀哭鬧,侍女嬤嬤一大堆,整個後宮就數這裏最熱鬧。張夫人的到來,給王妃臉上增添了笑容,兩人一起侍奉陛下,撫育孩童,閑時聊聊衣服式樣,做做針線活計,就像普通人家過日子。這時,我才發現,陛下和沐大人給王妃的陪伴是遠遠不夠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可以承受孤獨,女人是要合群的。王妃從小在宮廷長大,父母早亡,可足渾太后又很嚴厲,養成了她清冷的個性,宛如廣寒宮裏獨居的嫦娥。或許王妃內心裏是需要女伴的,張夫人帶來了人間煙火氣,正合她的心意,她才會接納張夫人作伴。君王的寵愛變化莫測,當年陛下把鳳卿大人寵上天,還不是說不要就不要了,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如此絕情,讓我們當奴婢的都覺得寒心。王妃一直不曾生育,沒有孩子地位就不穩固,說不定哪天陛下就變了心。她幫張夫人上位,總比讓某個恨她的女人上位來得有利。
年歲漸長,我有時也喜歡揣摩一下主子們的心思。鄔總管的話我一直記得:“當奴才最重要的就是對主子盡忠,聽從旨令,不可自以為是,不可妄自揣測,更不可從中攛掇挑撥。”所以我只是自個兒想想,並不敢多嘴多舌。王妃的聰明才智遠勝於我,她當然知道如何行事,身旁還有沐大人扶持,哪用得着我這個笨人瞎操心。
這樣的日子若能平穩過下去倒也挺好,誰料到淝水失利,整個國家就像塌方了似的,不到一年,丟失了大半疆土,長安變成了一座孤城。圍困長安的就是鳳卿大人,十年不見,昔日嬌美的少年長成了高大挺拔的男人,帶領鮮卑人匈奴人組成的叛軍,氣勢洶洶,過關斬將,洗劫關中大地,把天王困在城裏動彈不得。
城外的物資運不進來,不到半年城裏就要撐不下去了,皇宮裏都沒糧了,更別提宮外的情形。剛開始縮減宮人口糧時,大家都在抱怨,到後來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每天只想着在哪裏弄點裹腹的東西。放養在宮苑裏的鳥、魚、兔子、小鹿什麼的統統變成盤中餐,就連樹上的鳥窩也掏空了。沒有鳥鳴鶯啼,後宮陰森沉寂,只有小孩子們還能發出無憂無慮的笑聲。
我現在發現,國家是個脆弱的東西,說亡就亡了,還不如一間屋子牢固。好好的燕國,秦人一支軍隊殺進來,幾個月就滅了。秦國一統中原,貌似強大,一場敗仗就變得岌岌可危。我活了三十多年,難不成要當兩次亡國奴?
陛下很久不來合歡殿了,畢竟把長安逼入絕境的是王妃的弟弟,見面只會尷尬。張夫人也來得少了,後宮衣食短缺,人口眾多,她也是心力憔悴。
這陣子倒是沐大人來得比較勤,他和王妃關起門來長談,神情嚴肅。大人一向雲淡風輕,我從沒見他如此焦灼不安,莫非這次的難關渡不過去了?
“你把公主的隨身衣物收拾好。”大人命我。
“怎麼?”我一驚,“我們要離開這裏了?”
“提前準備好。”大人皺着眉頭,叮囑了一句,“別讓人知道。”
是要悄悄逃走嗎?我心裏驚惶,鄴城逃亡刻骨銘心,難道還要再來一次?但這也是沒辦法,鳳卿大人,不,他現在是皇太弟慕容沖,逼得越緊,王妃的處境就越艱難。幸好有沐大人守護在王妃身邊,沐大人知道該怎麼做,我只要聽他指揮就是了。
那天下午颳起了大風,烏雲密佈,氣溫驟降。沐大人匆匆趕來,命我取了內侍的衣袍給王妃換裝,扮成宦官模樣。我們三人悄悄離開合歡殿,並沒有驚動任何人,卻在半路上被黃門侍衛攔住。首先出現的是鴛鴦殿的管事萬忠,隨後張夫人乘着肩輿趕到。
王妃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人去給張夫人通風報信,這個藏在合歡殿裏的眼線,我能猜到她是誰。看着沐大人和黃門侍衛爭執不休,我懊悔得要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張夫人曾試圖拉攏我,背着王妃拿出金銀珠寶賞賜給我,我都婉拒了。我不愛錢財,這輩子呆在皇宮裏有吃有穿,等到年老出宮,沐大人也不會不管我,財物對我毫無用處。張夫人是聰明人,試了兩次不奏效就收手了,後來就推薦了玉簪進合歡殿伺候。我打聽到她在薄妃宮裏受人欺凌,待不下去了才轉過來的,長得也是一付柔弱可憐的樣子。我自己從小到大被人欺負,深知其中苦處,對她心生同情,忘了大人的囑咐。
幸好天王下旨,放王妃出宮,否則我就是害了王妃和大人的罪人,萬死莫贖。大人把我們帶回觀星台,坐騎和行李早就準備妥當。我看着他倆上馬起步,坐騎只有兩匹,沒有我的份,我怎麼辦?皇宮回不去了,城裏也沒有我呆的地方,我該去哪裏?一瞬間我心裏惶恐而失落,彷彿一腳踏空,掉進了深淵。
大人沒有丟下我,他帶着我去買馬,集市上空空蕩蕩,別說馬匹,連人影子都看不到。我們一家家敲門詢問,店主全都搖頭擺手,軍隊早就把所有的騾馬都徵用了,這時我才知道大人能保留下兩匹馬已經很不容易。大人沒有放棄,跑到車行去問,最後尋到一匹老掉牙的驢子。大人拿出滿滿一盒黃金買下這頭驢子給我騎乘,這麼多金子放在平時可以買下成千上萬頭驢子,大人為了我損失巨大,我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