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偽善嫡母
孫少爺閔佑生掉進湖裏,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下人們請大夫的請大夫、燒熱水的燒熱水、通報的通報。
頃刻間,府內忙成一團。沒有人再去關注那個剛到的大小姐,閔幼株便跟小丫鬟在廊下等着。
正午時分,廖氏還沒有回來。廊下的幾個丫鬟不免交頭接耳了起來。
耳邊嘰嘰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閔幼株有些厭煩地抬起雙眼,卻恰好看到遠處走來了一個人。
四十上下的婦人,面容和善,打扮得體。只一眼,閔幼株便認出了她的身份。
此人赫然便是廖氏的心腹之一——薛嬤嬤。
若要問閔幼株為什麼能這麼快認出她,還要多虧死後那一個月在裕國公府的遊盪。
當時,她為了找尋娘的下落,為了看清這些畜生,每日每夜在府中遊走,不誇張地說,她對裕國公府的熟悉程度都快超過徐府了。
起碼她在徐府的時候從未有這麼盡心儘力地去記住過每一個細節。然而,最終她還是沒有找到娘……
她的心裏是希望她活着的。但若真的活着,想必那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是原諒她的自私吧,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哪怕一刻都好,好想再見見她,那個記憶中溫柔美麗的娘親。
就在閔幼株神思不屬的時候,薛嬤嬤已經走到了近前。
周圍的丫鬟們見了她,忙站直身子不再說話。只閔幼株身後的那個小丫鬟似鬆了一口氣般朝薛嬤嬤露出了一個微笑。
薛嬤嬤掃了那群丫鬟一眼,便朝閔幼株行禮道:“老奴見過大小姐。”
閔幼株一驚,繼而斂下雙目,搓着手道:“嬤嬤請起。”
薛嬤嬤看了一眼閔幼株的做派,心裏有些輕視。但想到接她來的目的,又有些釋然。
她順着閔幼株的話起身道:“孫少爺那裏出了些事,太太抽不開身過來,又恐怕大小姐久等,便吩咐老奴帶大小姐去安置。”
“不知嬤嬤要帶我去哪裏安置?”
薛嬤嬤看了眼謹慎小心的閔幼株,又看了眼朝她努力眨着眼睛的小丫鬟,才道:“太太前幾日便讓人在收拾凌雪閣了。大小姐隨老奴去就是了。至於服侍的人,暫且先用着她吧。”
說著抬手指了指自始至終都跟在閔幼株身後的那個小丫鬟。小丫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朝薛嬤嬤看着。
薛嬤嬤卻隱晦地搖了搖頭。
小丫鬟無法,只得咬着唇上前叩拜道:“奴婢綠枝,以後定當用心侍奉好大小姐。”
閔幼株的視線在綠枝和薛嬤嬤的臉上轉了一圈,竟發現兩人的眉宇處有些相似。她輕扣了下手背,臉上牽起一個笑容道:“那以後便有勞綠枝了。”
說罷,親身扶起了她。
主僕二人寒暄了一陣后,薛嬤嬤便帶着她們往凌雪閣而去。
中途,不免路過了閔佑生落水的地方,周圍的僕婦們還未散開,而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着剛剛發生的事。
“聽說沒?剛剛孫少爺不停地拿柳枝抽打自己,隨後默不作聲地就跳進了旁邊的湖裏。可把那群小廝嚇壞了。”
“怎地沒人攔着?這下可闖大禍了!”
“……誰能想到呢,這不來不及攔唄。”
“聽着怪嚇人的……哪有人自己打自己,然後跳了湖……莫不是中邪了?”
“我覺得大有可能,前兒個不是四奶奶剛沒了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閔幼株饒有興趣地聽着僕婦們嚼舌根,彷彿事不關己一般。
薛嬤嬤卻聽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高聲喝道:“沒規矩的東西,主子們的事也是你們能議論的!”
周圍的僕婦們嚇地趕忙回頭,當看清是薛嬤嬤時,俱都閉緊嘴巴,再也不敢出聲。
薛嬤嬤冷哼一聲,對着他們道:“裕國公府可不養閑人!若不想幹了,有的是人替代你們!”
聽了這話,僕婦們臉上都露出了驚惶之色,不待薛嬤嬤繼續發話,便四散開來,各歸各位了。
閔幼株挑了挑眉,視線不經意間掠過僕婦們剛剛站的位置,卻看到了一樣讓她倍感詫異的東西。
她趁薛嬤嬤轉頭跟綠枝說話的工夫,俯身拾起了它。
“大小姐,你在做什麼?”
閔幼株背着身,有些局促地應道:“裙子上沾了東西。”說罷,作勢拍了拍裙角,才起身將右手藏於袖中。
薛嬤嬤不滿地看了一眼閔幼株道:“大小姐還是快些才好,若是安置晚了,恐怕趕不上府里的午膳了。”
閔幼株懵懂地點了點頭,忙跟在了薛嬤嬤身後。
薛嬤嬤一邊領着她們左拐右彎,一邊開口道:“大小姐是裕國公府的千金,平時要謹言慎行,不可跟那些粗鄙的僕婦們一樣亂嚼舌根。有些話,你聽到也要當作沒聽到,知道了嗎?”
閔幼株弱弱地應了一聲。
薛嬤嬤點了點頭,又說了好些訓誡的話。綠枝在旁邊注意着閔幼株的臉色,見她只是唯唯諾諾,並沒有不滿之色,原本吊起的心才放回了肚子裏。
在進府之前,她還以為這位小姐恨着裕國公府,想要做些什麼呢。如今看來,倒並不像這麼回事。
無論如何,在送走她之前,希望她能一直這麼安分才好。
主僕三人又走了一盞茶的工夫,才到了凌雪閣。
凌雪閣地處僻靜,算是國公府內最冷清的院落。
在閔幼株還是徐姝的時候,曾聽閔瑤提起過凌雪閣。裕國公原有四子,世子閔安元,次子閔安榕,三子閔安雪,四子閔安南。
其中前三個都是嫡出,唯有閔安南是庶出。而這凌雪閣,便是裕國公三子閔安雪的住處。閔安雪當年生的玉雪可愛,聰慧非常。
裕國公對其非常喜愛,甚至超過了長子閔安元。可惜閔安雪壽數不長,還未成年便去了。至此凌雪閣沒了主人,便一直荒廢了下來。
閔幼株眯起眼推開了凌雪閣的院門。
只見院中,花草樹木肆意生長,枯葉落花盡數凋謝,其景凄涼之處,讓人忍不住升起悲意。
果然是人走茶涼,那閔安雪生前縱然得過裕國公的喜愛,死後也不過如此境地……
觸景傷情,閔幼株忍不住想到那日在徐府看到的其樂融融,心內凄然一笑,臉上卻不得不做出疑惑的表情道:
“嬤嬤,這凌雪閣……彷彿並沒有收拾過啊。”
薛嬤嬤此時也看到了凌雪閣中的荒敗,老臉一紅,暗罵那些下人偷奸耍滑,嘴裏卻道:
“想必是下人們還來不及打掃院子。大小姐不妨先進屋裏,老奴稍後再派人過來清掃。”語畢規矩的行了一禮,便叫上綠枝一起去大廚房取午膳。
閔幼株待她們走出院子,便提着裙擺,悄悄靠了過去。
門外,薛嬤嬤和綠枝正低聲說著什麼。閔幼株將耳朵湊近木門,才隱約聽到了一些內容。
“大母,不是說只讓我接這位小姐回來,不會貼身伺候的嗎?”
“阿枝乖,太太現在正煩着呢,哪有功夫另外挑選丫鬟。你先忍忍,大母會儘早把你調走的。對了,你接這位大小姐來的時候,可有出什麼岔子?”
綠枝將閔幼株今日的表現在腦里過了一遍,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含糊着道:“並沒有什麼岔子......”
“那就好,總之這段日子你暫且先盯着她,若有什麼事,便過來找我。”
“知道了,大母。對了,孫少爺那裏到底怎麼樣了?”
“哎……”薛嬤嬤嘆了口氣道:“孫少爺才五歲,如今又是深秋,恐怕不大好了……”
綠枝聽了驚呼一聲,還待說什麼,薛嬤嬤卻捂住她的嘴道:“好了,先去大廚房取飯菜吧,之後的事之後再說。”綠枝諾諾地應了一聲。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聽不到了,閔幼株的半張臉才在門后露了出來。
她冷冷地看着走遠的薛嬤嬤和綠枝,心道:原來她們是祖孫倆……怪不得長得像。
想到剛剛聽到孫少爺不好了的消息,閔幼株便低低地笑了一聲。這才是開始呢,閔琨、廖氏,還有我的好夫君、好嫂子們,你們做下的惡,且讓我慢慢回報給你們吧……
利落地一轉身,閔幼株毫無留戀地進了主屋。
主屋內比想像中的要乾淨一些,但仍舊鋪了一層細細的灰。若換作以前的徐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
但閔幼株卻只是拿袖子拂了拂紅木椅,便毫不介意的坐了下去。
她攤開一直藏於袖中的右掌,只見一隻紅褐色,長着尖刺的蟲子正靜靜的躺在她的手心。
一路上無論自己如何動作,甚至拿手指去捏揉,它都沒有任何反應。這樣的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它已經死了。
閔幼株的腦海中不禁閃過湖邊發生的一幕幕。自己的手心被刺破,鮮血流入了蟲子的軀體,然後它跑到了閔佑生的肩上開始褪殼,隨後鑽入了他的耳中。
之後無論自己說了什麼,閔佑生都照着做了。簡直就如同一個傀儡一般......
這世上,有蟲子能有如此的能力嗎?
閔幼株又想到了當時跟着小女孩一起去追逐的那隻金色會飛的蟲子。它飛入了農舍,停駐在了這具已經失去氣息的軀體上,然後一陣天旋地轉,原本是孤魂野鬼的自己竟奇異的在這具軀體上復生了。
這簡直……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可是它卻真真實實地發生了。
閔幼株的雙眼緊緊地盯着這隻躺在手心上的蟲屍,思緒卻飛到了幼年娘親抱着她乘涼時的場景。
娘親的面目在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但她的手非常溫柔,非常舒服。
她將她抱在膝上,一邊用宮扇為她打風,一邊對她說道:
“姝兒,我的好姝兒,娘這輩子有了你有了你爹,已經很知足了。只是想起你外祖父、外祖母,總覺得心裏對不起他們……”
“娘,那我們把外祖父和外祖母接過來吧!這樣大家就能在一起了啊。”
“傻孩子……”娘親溫柔地將她額前的髮絲捋到耳後說道:“你外祖父、外祖母在很遠的地方,遠到有些人一輩子都找不到那裏……”
“很遠的地方?那是哪裏?爹爹這麼厲害,也找不到嗎?”
娘親搖了搖頭道:“那裏是外域……是個既危險又美麗的地方。若沒有人帶路,普通人進去那是九死一生。不過對娘來說,那裏卻是娘的家。那裏有娘的家人、娘的朋友,還有各式各樣代國見不到的奇花異草。對了,還有蠱……”
“鼓?用手敲會‘砰砰砰……’的那種鼓嗎?”
“哈哈,可不是那種鼓。蠱啊,是上蒼賜予我們外域的靈物,它外形似蟲,卻擁有着非常特殊的能力。可惜娘和你姨母逃出來的時候,身邊不方便帶……否則……”
否則……閔幼株晃了晃頭,後面的話,已經記不清了。真奇怪,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幼年時的事呢?
“蠱……外形似蟲,卻擁有着特殊的能力……”
目光一頓,閔幼株突然似有所悟,她趕忙低下頭看着那隻蟲子道:“莫非這就是蠱?”
是了!否則怎麼解釋之前發生的事?普通的蟲子根本不可能擁有這種能力。
所以自己才會死而復生,所以閔佑生才會如同傀儡一般任自己擺佈。
娘!閔幼株雙手合十心道:
“我原本以為自己在這裕國公府里只能單打獨鬥,沒想到還能用到它!娘,一定是你在保佑我吧。你放心,你的下落,我拼着這條命不要,也會查清楚的。
屆時,讓我知道是誰害了你,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綠枝提着食盒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昏暗古舊的主屋裏,一個瘦弱的小女孩雙手合十,明明是非常虔誠的動作,表情卻有些晦暗不明。
綠枝愣了愣,輕輕地叫了聲“小姐……”。
閔幼株眉心一跳,收住右手睜開眼道:“綠枝,你回來了?”
綠枝“哎……”了一聲,便要將食盒置於桌上。但當她往下看時,雙眉卻皺在了一起。
“真是的,這屋子是誰打掃的,怎麼臟成這樣。小姐你先起來,容奴婢幫你擦擦。”
說罷,便拉起閔幼株,拿出帕子擦了起來。
閔幼株站在綠枝身後,見她擦得專註,便取出袖中的帕子將那隻蟲屍包了起來,隨後狀似無意地問道:
“綠枝,剛剛我在屋裏的時候,看到一隻深褐色的蟲子,個頭挺大,頭上還有刺,在地上爬來爬去的……”
綠枝詫異地轉過頭應道:
“那是刺蟲。一是不進屋子的。真是怪了……小姐莫慌,回頭清掃的下人來了,奴婢讓他們好好打掃打掃這間屋子。”
說罷,低下頭又開始擦拭桌椅了。
閔幼株試探着上前問道:“不知這種蟲子可不可以抓來養?我……挺喜歡的。”
綠枝手一松,帕子突然掉在了地上。她有些詭異地回過頭道:“小姐,你……喜歡……蟲子?!”
閔幼株微笑着點了點頭。“不可以嗎?”
“可……可以……”綠枝僵硬地轉過頭說道:“等會兒……奴婢就去派人……抓……抓來給小姐……”
說罷表情凝重地將帕子撿了起來。
在閔幼株那個角度看來,綠枝的手還輕微地抖動了幾下。
看着這樣的綠枝,閔幼株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透過她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那時候的她,也是像個普通女孩一樣害怕着蛇蟲鼠蟻,每次見到必會哭叫個不停。
她還記得成親那天,徐蒹和徐葭送了自己兩條花斑蛇,當真是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只是如今死過一次,那些害怕和恐懼的東西突然間便變得淡薄起來。
甚至剛剛一路用右手握着蟲子,她也沒感覺到什麼害怕。果然,自己已經不一樣了吧……
想到徐蒹和徐葭,閔幼株不免想到了閔瑤。她是裕國公的嫡妹、自己的嫡母。她將自己嫁進裕國公府,會不知道裕國公閔琨的做派?
再往前想想,當時娘親病得快不行的時候,也是她一直姐妹情深地陪伴在旁。
那時候爹爹和自己要去探望娘親,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擋了回來。然後某一夜,娘親便突然去了。
如今想來,自己根本沒見過娘親的遺容。再加上閔琨說的話,閔幼株深深地懷疑這一切都是閔瑤設的局。
她根本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這麼賢淑,她容不下她們母女,但又忌憚爹爹。於是便表面上對她們大度,暗地裏卻連同裕國公害死了她們。是了,若是這樣,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好一個閔瑤,好一個慈和的嫡母!自己竟然叫了這種人十幾年“母親”,閔幼株突然覺得一陣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