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樓春色

第一章 青樓春色

第一章青樓春色

天授元年,江南三月,杭州城櫻花飄落,淡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讓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朦朧的浪漫之中。湖畔孩子們甜甜的笑着,追逐着身邊飄過的櫻花瓣,有的孩子伸手一抓,結果力氣太大,自己小小的掌力就已經足以櫻花瓣推得更遠,然後就只能失落地噘起嘴巴,再不服氣地用力再抓上幾回,有的孩子一把就抓住花瓣,捧在掌心裏跑到母親面前,與母親分享自己拿到花瓣的快樂。櫻花飄飄蕩蕩落在商販的貨品上,商販也一點兒不抱怨,反倒覺得櫻花將自己的貨品點綴得更精美了,連叫賣聲都顯得特別精神,就連那賣包子饅頭的也不覺得這櫻花會弄髒了他潔白的貨品,反覺得這白白的一團中間多幾點粉紅會讓包子饅頭更好賣一些。孩子和商人尚且要在這花海中附庸風雅一番,又怎麼少得了文人墨客呢。那些有點墨水兒的公子,自然是聚在酒樓二層飲酒賞花,那些苦讀的呢,則聚在河畔吟詩作對。

人們都沉浸在自己浪漫的娛樂和幻想里,而這時,路上正駛來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這馬車由四匹馬牽引着,車篷前的坐板上坐着一個負責馭馬的馬夫,他旁邊放着上馬車的踏腳凳。馬夫後面潔白的輕幔紗帳車身由四根鍍金的柱子支撐,四周是一圈鍍金的圍欄,馬車車頂的四根柱子也是鍍金的,路人們可以隱隱約約看見裏面坐着兩個姑娘,一個穿着如櫻花般的淺粉色紗裙,用面紗遮了面端坐在主位,另一個穿着一身青色衣裙坐在一旁。

坐在主位上的姑娘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掀開幔帳,靜靜地看着大街上活躍的一切,不經意間,一片櫻花花瓣像看透了她心思一樣,飄飄然落在她掀幔帳的手上。這粉衣姑娘小心翼翼的將花瓣放在自己掌心,以一種同病相憐的神情看着它,似有若無的輕嘆一口氣。一旁的青衣姑娘察覺了便問道:

“小姐,這是怎麼了?”

粉衣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手裏的花瓣,又黯然答道:

“‘身若浮萍,漂到何處便以何處為家。’它落在我手裏,可以感覺到我手裏的溫暖,若它落在這街上,便只能任人踩踏,任車碾壓。你說,我是落在了溫暖的手裏,還是落在了大街上?”

這青衣女子獃獃看着自己的小姐,不知道小姐是什麼意思,愣了一會兒答道:

“丫頭絕不會讓小姐掉在大街上的,就算小姐要掉下去,丫頭也會立刻躺在小姐身下,接住小姐的。媽媽說,我的職責就是讓小姐毫髮無損。”

這青衣女子無名無姓,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只知道自己從一個人手裏到了另一個人手裏,最後到現在的僱主手裏,僱主嫌她不好看,只讓她做個小丫鬟,也不給她名字,只叫她“丫頭”。丫頭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自從兩年前跟了自己的小姐,能吃飽穿暖了,她就覺得無比開心,心中也只有一個期盼,那就是能吃飽。

粉衣女子看着這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極其認真的眼神便樂了,什麼也沒有說,淡淡一笑,眼中卻滿是悵然。

主僕二人各有所思時,馬車外一陣有力的春風吹來,掀開了馬車的幔帳,馬車外看熱鬧的人中,有人看見了這女子,面紗雖遮住了她的臉,卻遮不住她眉眼間攝人心魂的神色,尤其那雙滿是悵然的含淚眼眸,更是勾住了離她近處,看得真切的路人。不知是誰驚嘆了一聲她的盛世容顏,四周的人都看了過來,路上驚嘆的行人越來越多,那閣樓上賞花的公子們聽見了路上的喧嚷,都朝着喧鬧處看過來。只是風已停,馬車上的幔帳也緩緩回到自己的位置,這些聞聲而來的公子們沒能看見自己想看的容顏,只留下了心裏的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只這一瞥,竟然就讓人開始議論着姑娘究竟是誰家千金,更有滿懷好奇的公子跟在馬車後面,要看看這姑娘進了哪個府門。

馬車沿着西湖走了大半圈兒,在一個巷子口轉了進去。在一個紅色的大門前,馬車停下了,悄悄跟在後面的公子們看見一個青衣女子先走下來,顯然,這不是他們期待的對象。那青衣女子跳下馬車,將馬車凳放在地上,然後裏面那個粉衣女子才緩緩起身,隔着幔帳人們都能看出這粉衣女子動作的優雅。粉衣女子掀開幔帳走出來,將一隻手遞給青衣女子,在青衣女子的攙扶下,儒雅地下了馬車,動作連貫而無做作,體態輕盈而端莊。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個名門閨秀才有的舉止,於是,這些悄悄跟在後面的公子看着這姑娘進了院子,又揉揉自己的眼睛仔細再確認一遍,直到他們驚訝的發現,自己並沒有看錯,他們確認這是春滿閣的後門。

“這如仙子般的女子竟是出身青樓?”一位公子禁不住疑惑。

這些跟來的公子沒有一個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於是,好奇的他們相約來到春滿閣的前門,想要看個究竟——

這春滿閣是江南一帶最大的青樓,裏面各色女子都有,來這消遣的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平民。春滿閣的老闆娘並非等閑之輩,據說她有強大的背景,能將這兒經營這麼久也是因為她的這些說也說不清的關係。她的春滿閣從大門進去有三個門,一個門只進達官貴人和有錢商人,一個門只進文人才子,一個門只進普通平民。自然這三個門後面的姑娘也會有所不同。這第一個門裏的姑娘們能說會道,商人在這裏為了娛樂也得留下不少銀子;第二個門裏的姑娘附庸風雅,詩詞歌賦張口便來,能與客人吟詩作對,彈琴歌唱;第三個門裏的姑娘們則陪酒作樂,這裏的姑娘自然也沒什麼文墨和口才,只需要陪好客人便可以得到一些固定的報酬。別看春滿閣分三個門,這看門的兩個小廝可是火眼金睛,從來沒有將客人引錯門過。畢竟他們有一個精明的老闆——九媽媽。

滿春閣正門口有一面專門空出來掛牌子的牆,牆上有三個門裏面頭牌姑娘的名字。第一個門裏的頭牌姑娘是黃色牌子刻名字,第二個門裏面的頭牌姑娘是紅色牌子刻名字,第三個門裏面的頭牌姑娘是木牌刻名字。

那幾個想要弄清楚粉衣姑娘身份的公子盯着黃色牌子看了好幾遍,甚至討論了一下他們聽說的見到過的這些黃色牌子的姑娘,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這黃色牌子上有名字的姑娘都不是他們見到的這個姑娘,因為氣質不符,眼神不符,身段不符,舉止不符——其實,還是因為他們不敢相信這粉衣女子出身青樓。他們最後甚至還很不服氣地去看了紅牌和木牌的頭牌名,也最終沒個結論。

滿春閣後院裏,粉衣女子穿過長廊,在小廝的引導下來到一處小院,粉衣女子抬眼仔細打量了院子周圍的景緻,這是她想要的寧靜居所,周圍有很多亭台樓閣,可是她看得見燈光,聽不見喧囂,她即將入住的這處小院從一個拱門進去,拱門上掛着兩個字——聽雨。這是九媽媽找她要院名時她隨手寫的。可是現在看來,這雨就快要下在她心裏了。即將到來的生活她不想要,卻又不得不面對。粉衣女子看着拱門愣了一下,還是隨着引路的小廝進了拱門。拱門裏就是一個簡單的小院子,左邊是小花園,右邊是一個圓形的石桌和石凳,石桌石凳旁還配了一個竹藤鞦韆。

粉衣女子又在小廝的引導下進了正前方的屋子,這裏是她的會客廳,會客廳右側是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書桌上整齊的擺放了一些她會用到的文房四寶,書架上放滿了她平時會看的經史子集;會客廳左側用厚厚的紅色幔帳擋住,粉衣女子拉開幔帳,看見裏面放了一張木製雕花的床榻,配上了一個梳妝枱在床旁邊,梳妝枱上已經擺放好她習慣用的胭脂粉黛。一切都準備得那麼完整,她知道,今天一來這裏,九媽媽就再也不打算讓她再回到那個她生活了十五年的院子了,從今兒起,這裏就是她的家了。

正看着眼前的一切,就聽見丫頭恭恭敬敬的問候道:

“九媽媽!”

粉衣女子聞聲靜靜轉身過去,恭敬地也問候了一句:

“九媽媽!”

“寧兒,從今兒起,這裏就是你的家了,不管我曾經把你放在哪裏養着,你都應該明白,終歸你是要回到這裏的,你也只能屬於這裏。”

她全名叫“丁寧”,從三歲開始就被九媽媽買來養在自己身邊。當然,九媽媽養的小孩兒不只她一個,九媽媽在人販子手裏看見出落漂亮的小女孩兒都會買來養着,養在她自己買的另一個宅子裏,養大了就去春滿閣伺候客人。當初九媽媽在人販子手裏看中了丁寧那會說話的眼神和眉眼間的可人勁兒,她將丁寧買來,並且給她取名。

雖說是孩子,但也不能白吃白喝,九媽媽一邊叫丁寧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一邊等她長大。丁寧五歲那年,在擦地板的時候一邊擦地板一邊吟前一天老先生教另一個姑娘的詩,吟得還頗具味道,正巧被九媽媽聽到了,九媽媽順勢又考了考她還聽會了什麼,這一考才發現,這孩子竟然能記住先生講的大部分詩歌,簡單的詩歌還能說出自己的理解。九媽媽一邊聽着,一邊樂得像撿了個寶似的。

從那以後,丁寧不用再像一個小丫頭似的幹活兒,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房間,有專門的先生來教她吟詩作對,有專門的先生教她彈琴吟唱,還有專門的媽媽教她禮儀。直到丁寧十二歲那年,九媽媽才將丁寧帶到春滿閣,讓丁寧在春滿閣頂層走廊看了兩個時辰,丁寧才明白一直照顧她的老媽子是做什麼的。丁寧被嚇得好幾日不吃不喝,她聽比自己大的姐姐們說過會被九媽媽帶到青樓伺候男人的事情,可是她沒想到自己真的看到這一幕會覺得如此噁心。這裏的情愛不是她讀到的《詩經》,這裏的行為模式不是她理解的情義和男女有別。

後來九媽媽又和丁寧談了幾次話,讓她慢慢重新開始接受現實和夢幻,高雅與世俗。緊接着,九媽媽每個月都會命人帶丁寧去春滿閣呆上兩個時辰,了解那三道門背後的世界,這一個月又一個月,一眨眼,丁寧十五歲了,九媽媽也不想再讓她藏着了。

在九媽媽手下呆久了,丁寧當然知道,今天她來到春滿閣的任務。九媽媽這是準備要她接客了。丁寧哪想要接客,她不可能將自己的身體給任何一個不值得的男人。無論她表面上多麼配合九媽媽,她都堅持心中所確定,那是書卷里告訴她的——“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書卷告訴她,得一心人,要“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卓文君《白頭吟》中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更是她期盼得到的,也是她想要為自己堅守的。在這風塵之所,她知道自己是得不到一心人了,更別說守住自己乾淨的身子,她想要在這混沌腌臢之地給自己留下最後一寸凈土,所以,丁寧必定要和九媽媽談妥。

丁寧想要和九媽媽談談,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一定不能第一個開口,這樣九媽媽就會覺得她是慌了,以九媽媽的性子,會給她開出更多條件,所以她在等,等九媽媽開口。

丁寧不漏聲色的笑着感謝九媽媽道:

“九媽媽費心了,房間裏放了我日常習慣用的東西,有的書還是從老宅為寧兒搬來的。”

九媽媽見丁寧一幅順其自然的姿態,眼睛一轉便接話道:

“寧兒三歲便在我身邊了,我當寧兒是自己閨女,自然不想你換個地方不適應啦。希望寧兒住得習慣就好。”

“我瞧着連被褥都是老宅拿來的,想來,媽媽是知道我不喜歡用新被褥的。”丁寧的語氣里滿是溫暖的謝意。

“我還記得寧兒五歲那年從下人房搬進小姐房,蓋了新買來的被子睡不着,悄悄跑回下人房睡覺,讓院子裏人一陣兒好找呢!”九媽媽說著,滿眼笑意。

九媽媽見丁寧也一直保持着一陣兒滿意的,接受的笑容,自己感覺自己多年來的教育安排是成功的,她決定開始和丁寧談談接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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郞應知情,妾當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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