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牆縫裏的留言
湯山並沒猶豫太久,便轉身往回跑去。
這並非明智的選擇。因為對方一共五個人,雖然未必每個人都比湯山高大粗壯,但氣焰相當囂張,明顯是街頭混了一段日子的真流氓,背後肯定還有一個隻手遮天的老大。而湯山只不過一個剛從學校里跑出來兩天的學生,他加入戰團,並不能改變老頭子的處境,還會搭上自己,輕則鼻青臉腫,重則斷手斷腳。
湯山其實完全可以掉頭離開。像橋上走過的所有人一樣,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從根本上來說,湯山作出回頭的不明智選擇,是因為中了武俠小說的遺毒。他把小說中的江湖,生搬硬套到了現實中。他覺得做人應該要有義氣。雖然他與老頭子認識不到一天,但對方不但請他吃了兩碗米粉,還把第一天騙到的錢全給了他,最後,還將自己琢磨了三十年才貫通的棋局走法,也莫明其妙地塞到他手上。
當然了,現在的湯山看來,兩碗米粉和一天的收入兩千塊,遠比那張狗屁不通的殘局走法更重要。直到幾年以後,他才能完全顛覆現在的觀點,真正懂得棋局對他的人生有多大的意義。
就在旁人全都繞道而走的當口,湯山憑着一腔蠢血沸騰,衝進了橋頭戰團,還義憤填膺地叫囂:
“幹什麼,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老頭子,還有沒有天理了?”
人家不跟他講天理。一個帶着耳環的黃毛,二話不說,上來就在他臉上擊了一拳。
湯山捂住嘴巴和鼻子蹲在地上,後面不知是哪個壞蛋,又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他便像只火燒狗一樣,身子佝僂着,倒在老頭子跟前。兩人在地上臉對着臉,四隻眼睛相互瞪着,就像兩對鬥雞眼。
摁住老頭子的兩個傢伙,開始在老頭身上掏摸,搜光了他的所有身家。湯山目測了一下,估計不低於一千塊。
湯山突然渾身一個激靈,從地上彈了起來,也不顧自己臉上的血和淚,大吼一聲,朝數錢的那個綠毛猛撞過去,這人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立馬倒地,頭撞在橋欄幹上,痛得連聲哀嚎,連手上的錢都沒抓穩,鈔票散了一地。
另外幾個估計也沒想到,此情境下湯山還敢於反抗,一撞之後,至少有十秒鐘,大家目瞪口呆。湯山趁着這個空隙,蹲下身子,雙手像雞啄米一樣,在地上快速撿錢。
很可惜,他還沒撿回剛才自己做托花出去的二百五,左右臉上各被人擊了一拳,左右腰間各被人蹬了一腳,再次站立不穩,倒在地上。恰好又跟老頭子在地上四目相對。
拳腳不停地向湯山身上招呼,已無法計算到底挨了多少下。湯山無力反擊,除了與老頭子繼續玩鬥雞眼的遊戲,雙手便是死死地抓住兩張百元大鈔。
不知打了多久。拳腳停了,大家都在喘粗氣。湯山和老頭子不喘氣,依舊在鬥雞眼。
兩個傢伙在地上撿錢,還有一個在掰湯山的雙手,試圖搶下他手裏的兩百塊。但湯山此時全身的力氣都在手掌上,那傢伙掰了半天,直掰得額頭冒汗,愣是沒動分毫。
兩個人四隻手,貼着地面在較勁。搶得氣喘吁吁,就為了兩張百元鈔票。較了半天勁還是個拉鋸狀態,終於讓第四個傢伙看不過眼,他雖然看不過眼,卻並不幫同伴一起掰湯山的手指,而是在湯山背上連踢兩腳。
湯山依舊不鬆手。旁人見他如此頑強,倒有點不知所措,但又不願就此讓出這兩百塊。於是第五個傢伙又準備照湯山身上施加拳腳。這時,老頭子眨了眨鬥雞眼,對湯山說話了:
“算了,給他們。否則你會被打死的。”
湯山聞言,知道光憑那股子犟勁,是保不住這兩百塊的,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鬆了手。第五個傢伙見湯山終於交出了兩張鈔票,一隻腳伸到中途,又縮了回去。
一幫人離開之前,有一個傢伙蹲下身子,擺出頭領風範,朝地上的四隻鬥雞眼說道:
“在我們的地盤上擺攤,收入我們佔一半。這是規距。昨晚你們沒交,今天一併收了,以後都給我自覺一點。”
湯山和老頭子過了很久,才從地上爬起來。湯山全身疼痛,他趴着橋欄杆,勉強活動了一下四腳,扭了幾下腰身和脖子,估計自己除了皮肉之傷,筋骨應該沒有大礙。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老頭子剛站起身,又沿着欄杆滑坐到地上,喘氣休息一會,忽然嗤地笑了一聲:
“你小子回來幹嘛?以為自己是武林高手啊?你本可以不用挨這頓打的。”
湯山擦了擦鼻孔和嘴角的血,心中大怒,口齒不清地罵道:
“我靠,還不是看你被人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頭子又笑了:“你哪是因為我?明顯是因為錢。挨打還把錢攥得那麼緊,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奇葩。”
湯山想想也對,剛才之所以沖回來,除了覺得掉頭而走有點不仗義之外,更怕的其實是今天的收入無着落。現在才反應過來,回頭加入戰團,他的收入同樣是無着落。白挨了一頓打。想着想着,覺得自己當時不僅僅是犯傻,簡直就是神經病。
這麼一想,湯山氣倒消了。嘆口氣問老頭子:
“這幫是什麼人?你號稱老流氓,怎麼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老頭子無奈地答:“他們是東城良哥的手下。我一個擺殘局的老頭子,能拿他們有什麼辦法?老流氓的稱號,是你封的。不過,以前這裏不是他們的地盤,而是中間地帶,東城區和西門區,就以此橋這分界線,所以此處算是三不管。”
湯山喃喃地低語:“良哥?就是那個周偉良?”
老頭子點點頭:“你認識他?”
湯山在心裏喊道,我豈止認識他,我跟他有深仇大恨。但這是他埋藏在內心許多年的秘密,沒向老頭子說出來。
湯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個鎮上最大的流氓,誰不認識?只不過他不認識我而已。”
老頭子站起身,向橋下指了指:“下去看看我們的家當還在不在。”
兩人走到橋下,剛才被人踢下來的攤子,大部分落入河水中沖走了,所幸的那個破包被河邊一個伸出的石角掛住了。老頭子從包里掏摸了一會,拿出一瓶藥水,還有幾片膏藥,遞給湯山:
“回去把破了地方地貼上,紅腫的地方用這油擦一擦。”
湯山不接:“你還是留給自己用吧。”
老頭子笑了:“放心,這不是假藥。貼膏是藥店裏買的;這一瓶,是託人從香港帶回來的,跌打損傷用它療效很好。我剛才其實沒挨打,只不過被摁在地上動彈不得,所以,我用不上。”
湯山接了,沒有說話。又一次覺得今天這頓打挨得很冤。
老頭子接著說:“回去吧,今天的買賣做不成了。明天再說。”
這時天已近黃昏,於是兩人就在橋頭分手,各自走了。湯山帶着滿身的疼痛回到出租屋,老遠就聽到一樓大廳的麻將聲,夾雜着嘻笑和吐痰之聲,簡直稱得上人聲鼎沸。看來此時四張麻將桌都坐滿了人。
湯山沒走前門橫垮前廳,因為他不願讓人看到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他繞到側門,想趁人不注意拐上樓梯,無聲無息地進到自己的屋裏去。側門倒是沒鎖,但他一腳剛跨入門檻,便被人一把推了出來。他剛要發怒,驀然發現推他一個趔趄的,居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
女孩臉小眼睛大,鼻樑直而高,臉色白裏透紅,還有兩個小酒窩,頭髮又長又黑,相貌可說是嫵媚無比。惟一的缺憾是,身材太過纖瘦,似乎還沒發育完全。湯山不由得看呆了,怒氣一時消散無蹤。
那女孩卻忽然間橫眉瞪眼,差點要向湯山吐唾沫,嘴裏蠻橫地說:“哪來的乞丐?胡亂闖進來幹什麼?想偷東西呀?”
湯山訕笑一聲:“我是這裏的租客。上午剛搬進來的。你是誰呀?”
女孩見湯山如此說,忽又一臉天真,側身讓開一條道,喃喃低語:“今天才搬進來的租客?我媽怎麼什麼人都租?”
湯山又是一聲訕笑:“這麼說你是房東的女兒?”
女孩鼻孔里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
湯山只好無趣地上樓,回到自己的屋子,先到衛生間朝臉上澆了幾把水。在牆上那面模糊不清的境子裏,看到了自己的模樣,根本已經不成人形,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臉上滿是灰塵和血跡,這副鬼樣子,連自己見了都噁心,難怪樓下的小姑娘對自己的態度如此惡劣。
此時的湯山根本沒意識到,剛才那個小女孩,幾年以後,會與他有一段離奇的故事。
這天湯山沒吃晚飯。被人打了一頓之後,沒什麼胃口,當然,更主要的是沒錢。大票子沒了,只剩兩張十塊和幾張一塊的,全部身家不到三十。
後來他往身上紅腫之處,胡亂塗了一頓葯,稀里糊塗睡著了。被打得又疲又累,他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中午,湯山在街邊攤花十五塊吃了碗米粉,覺得不過癮,但錢已不夠,只好半飢半飽地走向東里橋頭。他等了一下午,沒見老頭子現身。直到夜幕降臨,湯山才回到出租屋。
第三天同一時間,老頭子還是沒現身。這回湯山忽然想起,老頭子第一次見面便向他交待過,假如哪一天對方沒出現,會在下面的橋洞裏找個地方留言。
不過,湯山並不認為,老頭子真的會在橋洞裏留言,所以他準備一走了之。在他看來,自己與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本屬萍水相逢,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對方請他吃了兩碗米粉,還將一次賣假藥的收入全給了他,而他,也為對方挨了街頭痞子一頓打。算是各不相欠,就此相忘於江湖,倒沒什麼不好。
湯山離開橋頭之前,回憶這幾天的遭遇,怎麼想都覺得老頭渾身透着古怪。古怪之人必有古怪之事,鬼使神差之下,湯山轉身一拐,又下到了那個橋洞裏。
湯山一邊在牆上尋找,一邊在心裏對自己發笑,覺得自身的行為有點不可理瑜。
可是,湯山最後真的在一條不起眼的牆縫裏,摳出一張紙條,吃驚之餘,他更加覺得事情不可理瑜。
紙條上只有一句沒標點沒日期的話:
西郊船廠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