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環環相扣
張雲華一向對官位高低毫不在意,聞言只點頭道:“聽憑官家安排。”張貴妃雖深諳雲華不肯與人低頭的性子,心中卻恐他疏慢太過,惹得官家不悅,毀了方才的印象;又恐他來日在朝為官也是這般蕭散,恐怕要吃不少暗虧。思慮一深,只覺得心中煩亂,就此擱下了筷子。
趙與莒留意到張鍾兒的神色,家常般的說道:“前幾日朕與你說起的賈妃胞弟——那名喚悅生的孩子,也是個可塑之才,朕念他年紀尚輕,已告訴賈妃,教他在宮裏過完新年,便回去仍做嘉興司倉。一則也為了歷練他,二則朝堂上規矩森嚴,他赤子心性,見義則無不為,在朝中恐多有約束,也易開罪於人。待過幾年如雲華般穩重了,再召他來朝,擢為七品太常丞,鍾兒以為如何?。”
張鍾兒見官家讚揚雲華,又在人前便毫不避諱地將雲華與他人作比,心中唯恐這些話傳揚出去,給她姑侄二人樹敵,忙道:“朝中之事,臣妾不知。”官家卻笑道:“閑談罷了,何必多慮?”張鍾兒道:“宮裏的規矩,不許妃嬪談及朝中之事,官家今日破例了。”趙與莒搖搖頭道:“朝上和後宮,許多事情本就相互關聯,若是要刻意迴避得乾乾淨淨,怕是也難。”
張鍾兒聞言安下心來,明白趙與莒對自己無不包容,既然今日話已至此,索性屏退左右、把心一橫,越性直言道:“官家恕罪,臣妾有一事相告。”
趙與莒以為,張鍾兒一大早找來張雲華,只是為了給雲華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又見雲華風儀不俗,又有博古通今之才,因此有意儘力成全。本以為今早之事已定,不料貴妃卻又節外生枝,似有大事相求。他雖對張鍾兒多寵溺照拂,可此時見她似有干預朝政之舉,心中也起了防備之心,因此並不接話,只靜靜看着她。
張鍾兒道:“有句話,臣妾從別處聽來,這幾日放在心中,着實難安。本知不該欺瞞官家,卻怕傳言不實,反而中傷賢良;想要觀望,卻恐釀成大錯。”張雲華聽到這裏,便站起身立在旁邊。趙與莒見張鍾兒神色凄楚,心中起了憐憫之心,只握住她的手道:“你說吧,朕聽着。”說罷,也看了張雲華一眼。
張鍾兒道:“那日官家將賈悅生面叱曹御史的事情說與了臣妾,臣妾頗為讚歎,因此留神查問了一下當日之事,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問得深了,便聽得了不少流言,說近日朝局動蕩,許多清廉之士,或被抄家、或被拘役、或被停職,都是有人要在朝中興風作浪的緣故。”
趙與莒只是聽着,卻並不表態,他開始明白張雲華或許正是為了張鍾兒口中的這件事而來,便問他道:“這也是雲華的看法?”張雲華點點頭,開口道:“大理寺于敏大人昨夜在南坊抓到一個賊人,此人是去南坊珠子市,偷一簿賬本。”
趙與莒知道,張雲華有意將話說得撲朔迷離,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對這樣有意吊人胃口的心思有一種深深的排斥,只一笑,起身道:“那便讓大理寺好好治治這些個毛賊吧,朕半個時辰后還要上朝,就先回福寧殿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罷。”張鍾兒知道雲華還未將要緊事情說出,只道:“好,我叫冬青她們進來,伺候官家起駕。”說罷慢吞吞去喚冬青和伴駕的小黃門,只留張雲華和官家在房中。
趙與莒便立住等着,回頭又交待張雲華道:“雲華可待上半日,與你姑母敘敘這些年的情分,她總是提起你來。上任的事情,過會兒下了朝,會有吏部的人在前面為你安排。”張雲華便作揖謝恩,卻不再提朝中之事,只陪官家站着。等了片刻,也不見張鍾兒,也不見侍女和黃門,連門外的掃雪聲都止住了。
趙與莒不悅,知道是張鍾兒有意為之,留雲華與他說話。可身邊的張雲華又是一言不發,他實在煩悶,問雲華道:“說罷,你來宮中,究竟所為何事?”
張雲華道:“有人羅織了罪網,借水匪為名,剷除異己。”趙與莒道:“你如何知道?”“刑部有個牢頭,叫祁懷武,他曾在程舒勤尚書的案子上極力推波助瀾。但此人曾在此不久前收受過賄賂,所得之物便是從南坊的珠子市購得的寶玉一塊。”
趙與莒聞言重新端詳起張雲華來,他有種直覺,張雲華說的話應該是真的,只是他為何知道的這樣詳細,就需要日後再問了。他重新坐下來,問雲華道:“是何人收買他?”雲華道:“于敏大人已將昨夜偷賬簿的賊人拿住了,待會兒官家上朝,于敏大人自會向官家回報。想來是那人做賊心虛,令人去銷毀罪證了。”
趙與莒道:“你和大理寺的人很熟識?”張雲華不語,實則不知該如何解釋。趙與莒細細看去,見雲華脾性不甚和順,面相又頗仁善坦誠,知他或是位內心耿介、志慮忠純之士,心中煩憂減去了些許,又問道:“你是說,鄭寺卿也是被陷害的?”張雲華點頭道:“是,祁懷武說,那塊崑山寶玉,是收買者從西湖邊上一家酒樓中傳遞給他的,鄭大人便去了那裏。”
趙與莒啞然嘆道:“果真有些環環相扣的意思。”張雲華道:“只怕這環越扣越長,來日連成了絆馬索,”趙與莒琢磨了一下這句話,覺得有些意思:“如今水患未平,朝中事務也多,等來年,朕要好好清一清這些盤根錯節的人事。”
張雲華垂眸道:“水匪之事,會不會只是幌子?”官家不置可否道:“雲華這話,不知暗傷了多少朝中命官。難道所有和這事有關聯的人,都是一夥的不成?”張雲華道:“官家既看出程、鄭二位大人之事是有人故意設環相扣,不知能不能看出,這兩次捉拿水匪之事,其中也有關聯。”
趙與莒有些不悅,道:“假若真的有水匪,丞相帶五千人前去,自能肅清匪患;就是沒有,他帶天子令前去剿匪,如此大的陣仗,也能威懾住兩岸的漁霸水賊們,於國於民,並無不利。”
張雲華苦笑一聲:“小人滿面風塵,正是從富陽來。”趙與莒一怔,忙問道:“丞相做了何事?”張雲華道:“丞相所為之事,與小人畢生摯友之生死息息相關,因此小人不敢妄議,深恐有失公允,誤導聖上裁決。”趙與莒聽聞事關生死,一時也未敢再輕慢,命張雲華將史氏行徑道來。雲華未敢隱瞞,只將自己所知、所見、所聞,一一道出。
趙與莒聞言,雖知此事急迫,卻又好似雲裏霧裏,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只撿了兩件最疑惑之事問雲華道:“一則,丞相與這山莊,是何時結怨的?二則,這蘇家若果真如你所言,是江湖中人,丞相又何苦這樣煞費苦心,一番謀划?”
雲華心中早有答案,卻不敢將貴和太子的淵源說起,思量再三,只得用童德芳大人與自己的關係拿來破題道:“我與蘇莊主,都是童閣老的學生。丞相既然有心對付童閣老,那與老師相近之人,必然也是他所提防的。”趙與莒素知趙清州是童德芳的學生,此刻聽了張雲華的話,心中大為驚訝,問道:“你與那江寧來的趙清州——?”
張雲華抬起頭來道:“亦是同窗。”趙與莒何等聰明,心中已經有了些眉目,偏頭沉思道:史彌遠陷害趙清州之事,自己是知曉的,並且還將計就計把清州尋至了臨安,拔擢為戶部侍郎,為的就是彈壓史彌遠一黨的氣焰。若果真如雲華所說,那此前御史台曹可春參奏童德芳,或許便真是史彌遠指使的了。可他又不解,史彌遠打擊童德芳和他的學生們,為何要牽連上程舒勤和鄭德剛?
他又問雲華道:“刑部和大理寺,與童閣老有甚麼關聯沒有?”張雲華道:“小人不知,不過清州來臨安時,關押在大理寺,程大人作為刑部尚書,曾前去探視過。後來清州在獄中險被奸人所害,多虧鄭大人仗義相助。”說罷,想起來方才趙與莒疑惑他為何知道不少朝中人事,又解釋了一句:“小人與程、鄭二位大人相識,便是從這件事上。”
趙與莒忽而覺得心中豁然開朗,似乎此前的許多事情,都和雲華此刻的言談,連通在了一起。他想起了面見那日,童閣老和劉內侍去大理寺領人,遇到了秦國錫的事情,微微一笑道:“你說的奸人,是秦將軍罷。”
張雲華見官家如此明晰,心中有幾分驚詫,便默認了此事。趙與莒向後倚在椅背上,連連嘆道:“果然一環扣一環,扣得密不透風,丞相好細膩的一副心腸啊。”又嘆道:“才過去多久啊,你不提,有些事朕竟都忘了。”說罷忙請雲華歸座,細問了許多事情。雲華未敢將十年來的是非和盤托出,只能半遮半掩,只將趙與莒知曉的部分,又為其梳理了一番。趙與莒此時心中已經做出了判斷,卻心憂更甚,他心裏這樣盤算:
史彌遠和秦國錫本是一黨,如今若雲華之言屬實,那顯然曹可春也為其收買,連李楷恐怕也與他們同流合污了。史氏黨羽早該整治,如今確是個好時機。可太子太傅童德芳與戶部侍郎趙清州二人,似乎與刑部和大理寺交往密切,又與劉內侍關係親厚,此刻若加上張雲華,背後又有張貴妃,那麼必然會成一方新勢力。
史氏一黨,僅史彌遠一人獨大、權傾朝野,其餘皆是蠅營狗苟、趨炎附勢之輩,即使秦國錫手握臨安的禁軍,也還有其餘將軍能夠勤王救駕,能夠相互牽制;而童德芳等人,牽連戶部、刑部、大理寺、東宮,後宮,鳳閣,個個位居中樞,若是來日有了不臣之心,裏應外合,只會比今日的史氏更能徹徹底底攪動風雲。
他忽然覺得無比孤獨,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和任何人結為同盟,與其他人以利相合,只有他貴為天子,卻真真正正是孤家寡人。沒有人會與他結盟,人們都說伴君如伴虎,可趙與莒卻覺得伴臣也如伴虎:他們忠心,就會世代擁護他,若忽然起了改朝換代之心,他又會落得什麼下場?
趙與莒忽然想問雲華:朕能信你們的真心么?可一時連這句話也不敢問出了。為人君,真是莫大的悲涼。
張雲華看出了趙與莒眼中釘陰晴不定,輕喚了一聲:官家?趙與莒回過神來,長吁一口氣道:“你說的這些,或許有些關聯,可是非曲直,朕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詞。”張雲華聞言大驚,以為此行不利,正要再進言,忽聽得門外一陣響動,張鍾兒在門外道:官家,該上朝了。”
趙與莒應了一聲,對張雲華說道:“雲華,不是朕不信你,朝中風雲莫測,朕也不知道該信誰。”張雲華聞言,輕聲道:“官家且信‘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孟之說,必有傳人。”趙與莒道:“傳人在何處?”
“在朝中,吾等皆是。官家且長遠驗之,樂天曾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皆若是也。”趙與莒長久注視着雲華,忽而朗然大笑,起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好,那朕就待來日觀之。”雲華跟在後面提醒道:“官家,那史丞相?”
趙與莒回過頭,輕輕笑道:“童閣老種下的凌雲木,朕不能任由丞相毀了他。這蘇莊主想來也是如你和清州一樣的少俊名士,來日也帶來宮中,朕可一見。”張雲華連忙躬身行禮,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跟着趙與莒走到了偏殿門口。他奔波一夜,毫不覺累,此刻聽到小黃門報了一聲:官家起駕。張雲華方才覺得,自己已是筋疲力竭了。